四姑娘绢粉蝶 李元胜 摄

蝴蝶是生态环境是否良好的指示性昆虫,也是我近年最感兴趣的田野调查对象。山村是人类生活与自然系统深度互嵌的区域,这个区域的生态及物种状态具备特别的观察价值。今年春夏,我先后来到三个山村寻找、观察、拍摄蝴蝶,山村及周边漫天飞舞的蝶翅令人鼓舞——我们正逐渐找到和自然最好的共处方式。

青豹蛱蝶 李元胜 摄

匡山:铺满蝴蝶的小道

五月末的一个早上,装满诗人的旅游车在朝阳中离开了。

这是地处福建省浦城县匡山国家森林公园腹地的双同村——当地的新晋生态旅游热门景点。前一天晚上,《诗刊》杂志社和当地政府在这个开满鲜花的山村里举办了诵诗活动,主办方听说我有意单独徒步,看看匡山的蝴蝶,就把我留了下来。

8点,我带上干粮,兴冲冲地出门,刚到村口,就见一只金黄的蝴蝶在石头上美美地晒着太阳,一边晒还一边旋转着身体。

徒步还没开始,就遇到一只蔼菲蛱蝶,匡山的观蝶提前开始了。

进山的路是石板铺就的,左为崖壁,右为深沟,两边都有茂密的植被。这条路长百余米,在溪流上的石桥前分路,直行过桥平坦进树林,左转开始上山。以我的经验,雨后初晴,从村口到桥头这段路必定会吸引来不少蝴蝶,虽然现在没看到蝴蝶,还是应该重点观察。于是制定了很特殊的刷山计划:一、以桥头为出发点,先上山1公里折返,观察石板路蝶情;二、直行2公里折返,再次观察石板路。

想好徒步计划后,我在上山前先在石板路上来回晃悠了一阵,果然有所发现:泛着铜绿色的西藏翠蛱蝶、褐色翅膀上镶着碎银的古眼蝶、后翅有着神秘图案的青豹蛱蝶先后出现,让这条路翅膀闪烁,变得灵动起来。

它还会变得更灵动,我一边想,一边收拾背包左拐上山。此时,阳光强烈,气温升高,树荫已遮不住道路。顶着烈日徒步的我,不得已放弃了沿路的常见蝴蝶,加快了步伐。

上行800多米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路边的一小堆乱石上,几只蛱蝶让我眼前一亮。六点带蛱蝶、重环蛱蝶、银白蛱蝶……它们中,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蛱蝶,中等大小,正前后翅的白斑连接成一个不规则的U形。我趴下去,趁它举翅时观察反面,确认是线蛱蝶属的,于是瞬间想起在图鉴上见过此种——折线蛱蝶。活生生的它,可比图鉴上好看太多了。

强烈的日晒,让我开始出汗,还有微微的头晕。蝴蝶们似乎也和我一样,晒得有点迷糊,在我小心拍摄折线蛱蝶的时候,一向敏感的六点带蛱蝶,竟然落到我的手上,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我干脆转过镜头,先拍手指上的它,留下这珍贵的受宠瞬间。

连续坐在那里拍了10分钟,阳光已经穿过我的防晒服,戳进了身体里,我的整个后背仿佛已经燃烧起来。不敢再恋战了,我转身躲进树荫下,待全身温度降下来,便迅速往山下疾走。

回到桥头,发现桥上立着两只重瞳黛眼蝶,难得一见的这种黛眼蝶居然一次出现两只,太奢侈了。石板路上倒和之前差不多,仅多了几只连纹黛眼蝶。被晒得心有余悸的我干脆来到桥下,在流水的清凉里吃干粮,顺便休息一下。然后才回到桥上,直行进入林间步道。

这是一条凉风习习、景色宜人的步道。它在山腰上弯弯曲曲地绕行,身边竹林和树林交替出现。这也是一条眼蝶之路,每走几步就会惊起一只连纹黛眼蝶,好不容易排除这种眼蝶的干扰,我才看到了圆翅黛眼蝶、荫眼蝶等其他眼蝶。这样说,也有点不公平,其实连纹黛眼蝶优雅、耐看,有着迷人而独特的气质。

除了蝴蝶,别的昆虫种类也相当丰富,可能沿途溪流多的缘故,我观察到5种蜻蜓以及与溪流有明显关系的蜉蝣和石蝇等。这条路太适合带小朋友进行自然考察了,植被好,步行舒适,物种丰富。双同村正全力以赴发展旅游业,这里的资源其实很适合科普主题旅游,稍晚要提醒一下他们,我一边走,一边这样想。

一只硕大而鲜艳的拉步甲正横穿路面,它似乎知道自己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身份,走得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它的前胸背板金红色,蓝绿色的鞘翅上有整齐的黑色凸起点,外缘带点金色,全身有着强烈的金属质感。

目送它消失在路边的草丛中,我才继续前行,至两公里处折返,继续和连纹黛眼蝶纠缠不休,渐渐地,我已习惯了这快乐的烦恼,习惯了视野里总有它们翅膀上的眼斑在闪耀。

中午1点左右,再次经过桥头,回到石板路上,尽管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一惊——足足有30多只蝴蝶,分成几组铺满了潮湿的路面。有三四只上山路边偶遇的折线蛱蝶,它们和两只幸福带蛱蝶组成了最活跃的蝶群,有一点动静就腾空而起,盘旋一阵后再先后落回原来的位置。6只黑角方粉蝶占据了一个角落。它们偶尔扑闪着,露出翅膀的正面,翅尖竟然带有明显的橙红色,这和别的地方见过的同一种类还真有点儿区别。路面上最大的蝶群是连纹黛眼蝶和小个头的朴喙蝶,它们其实并不聚集,而是均匀地在这一带起起落落,停落在栏标上的多半是它们。纷乱的群舞中,我还找到了拟戟眉线蛱蝶、曲纹蜘蛱蝶等其他蝴蝶。

真不愿惊动这盛大的蝴蝶集会,但是没有别的路可以绕行,我硬着头皮轻手轻脚穿过,只能做到不踩到它们。一时间,我的眼前全是飞舞的翅膀,美好、壮观而又热烈。

村头,还有一条陡峭的小路,直接通往陡坡处的树林。早晨出来时,我是计划最后去走一走的。外面的蝴蝶观赏得差不多了,我得把握好最后一点时间。这条极难行走的小路,没让我失望,我拍到一只多眼蝶。可能因为眼斑多而清晰,它有着另外一种惊悚的美,让人过目不忘。

小檗绢粉蝶 李元胜 摄

官山:冰清绢蝶的家园

离开重庆巫溪县城,车一直在峡谷里穿行,曲折向上,路在变陡变窄,给人的感觉是要开到山峰上去。如此险峻的地方,能停得下几辆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我,忍不住有点担心。

但是,随着车的最后几个转弯,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望不到边的茫茫草场。

“到了!”陪我到官山的阴条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程大志开心地停了车。

六月中旬,刚下过雨,身边还有着飘忽不定的白雾,透过白雾的缝隙,远处起伏的高山草甸开满了鲜花,一条小道仿佛通向梦境深处。

“好美呀,这里……”我的感叹只发出半句,就卡住了——大门外,有一只蝴蝶在起起落落,似乎不为身边的寒风所动。

我提着相机就扑了过去。一路上,我的相机就没有离开手边。

“是什么蝴蝶?”过了一会儿,看着我满脸笑容地走回来,大志问。

“荫眼蝶,很陌生的一种荫眼蝶。”我答道。确实很陌生,后来,我查到这是奥荫眼蝶,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蝴蝶。

继续往草场深处的林场所在地开去,一路上,大志向我介绍,这里属于巫溪县宁厂镇薅坪村的官山社,曾有102位村民在此生活,多年前就全部由县里移民下山,退出耕地1000亩。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连绵不绝的成片野花,这迅速恢复的自然荒野后面,有祖辈生活于此的村民们的贡献和牺牲。

再次停车后,时间刚好是下午3点,顾不得取行李进房间,我直接走向了无边的荒野。距离天黑还有几小时,我一分钟也不想浪费。只找到一些有意思的野花,唯一看到的蝴蝶是东方菜粉蝶。已经是6月中旬了,难道我还来早了?换了一条小道,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总觉得蝶情不该如此。

大约1小时后,百米开外的草甸飞过一只粉蝶,体型小而且闪耀着橙黄色,这可不是菜粉蝶啊,一边想,一边拔腿就追。草甸里并不平坦,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想着这厚厚的草丛中,摔倒并无风险,就丝毫没有减速。终于接近目标并看清了它:前翅顶角橙色,是书上见过的藏襟粉蝶,重庆并无此蝶的分布记录。它几乎不停,没有拍摄机会,追了约20分钟后,我已满头是汗,干脆扔下双肩包,继续狂追。此时,山风忽来,灌木狂舞。我暗叫不好,风中万物乱动最容易失去飞行目标。幸运的是,襟粉蝶也扛不住这强劲的山风,一头栽进了草丛中。小心靠近后,发现它稳稳地停在白花车轴草上,一动不动。我缓慢地在旁边坐定,调匀呼吸,才缓慢地举起了相机。

第二天,我在强烈的光线中醒来,有点迷糊地来到窗前,发现才6点多,阳光就笼罩了整个草场。很好奇在海拔2000米以上这种环境的晴天,蝴蝶会在什么时间开始活跃,赶紧穿戴整齐出了门。

气温略低,但空气清新,随便走了几百米,感觉双腿轻松自在,这里真适合徒步啊。不过,空中只有各种鸟飞过。

早餐后,我们上车去看官山的不同植被区域,到一个路口时,我左右环顾,连声叫好。山下的大沟谷在这里收拢,翻越隘口后与山上的小沟谷相连,两边还有山峰和上山的步道。显然,它是几条蝶道的交叉点,是观察蝴蝶的好点位。

进步道走了一阵,先退了出来,回到路口,果然如我所料,最早来到的蝴蝶已经出现,是一只圆翅钩粉蝶。十分钟后,过路的蝴蝶多了起来,有黑色的凤蝶,也有黄色的蛱蝶,由于没有停落,种类无法确定。

不知何时,几只绢粉蝶,突然出现在灌木上方,有的吸食悬钩子花,有的飞来飞去。我毫不费力就拍了一组照片,放大研究,它们是我从未见过的种类。后来请教了蝴蝶分类学者,得知是西村绢粉蝶。

多数绢粉蝶一年一代,重庆不比甘肃,看到绢粉蝶并不容易,之前的20年里,我在重庆仅观察到4种,现在终于又增加了一种。

从这个路口往回走,沿途有大卫绢蛱蝶,绢蛱蝶有着半透明丝绸质感的翅膀,肩部有黄毛,酷似戴着黄色小围脖,气质像衣着讲究的绅士。它们的幼虫以桑科植物为食,看来这个山坡上应该有不少这类植物。

“看,七彩野鸡。”同行的另一位保护区工作人员说。山坡上,一只雄性雉鸡拖着长长的尾巴,往道路相反的方向逃去。它是雉鸡的西南亚种,没有白色的颈环,但仍然有着惊人的颜值。“没有拍到。”我叹了口气。他们笑了:“这里太多了,有的是机会。”

继续在山上察看,我突然想起保护区大门外有牛活动,雨后的晴天,牛棚附近,应该是凤蝶蛱蝶喜欢的地方。

车停在大门处,我跳下车,大踏步往外面的宽阔处走。大家可能有点困惑,还有人在后面提醒我:“李老师,外面没啥花呀。”

两只黑色的凤蝶紧贴着地面,如果不是熟悉蝴蝶的人,很容易错过它们。两只都是窄斑翠凤蝶,它和重庆最常见的巴黎翠凤蝶的区别在于,后翅正面臀角的斑是环形的,且亚外缘还有月形红斑,而后者臀角的斑没有形成环形,亚外缘无月形红斑。

听完我的介绍,程大志俯身下去用手机拍了人生的第一张蝶照,此蝶身上金绿色鳞片似乎无处不在,给了他极大冲击。“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他赞叹不已。

我们的车经过场部,朝着高山草甸的另一边开去,他们要去检查一处下山的哨卡设备,半路上,我挑了一条小路,准备好好利用上午剩下的这一小时。这条硬化的小路不知通向哪里,但两边的植物形态和之前的都不一样,灌木更多,只有在灌木间的空地才有草甸,看来是更适合蝴蝶生活的区域。

一只单环蛱蝶在前面飞着,这是最小的环蛱蝶,我喜欢它飞起的样子,像是有一个白色的环在空中滚动,特别是当它飞到深色背景里,那变幻的白环简直太有趣了。

路面上的小红蛱蝶有好几只,因为是城市小区常见蝶,我都没正眼看它们,当然,我对自己这种区别看待略感歉意——时间有限,我得寻找更有代表性的蝴蝶啊。

灌木丛的一处空地里,一只白色粉蝶飞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飞行姿势不对呀,我高度警觉起来。粉蝶的飞行,都是轻盈的略带跳跃的,但这一只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笨重的腹部,尽管翅膀努力扇动着,飞行线路却很平滑,向前的速度也缓慢,一点也不形成跳跃。

难道碰到了绢蝶?我兴奋起来,把双肩包扔到路边就跑了过去,但这只不肯停留的粉蝶已经离开了空地,消失在树梢上空。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存侥幸地等着它飞回来。它没有回来,但从另一个方向,另外两只白粉蝶出现了,它们的飞行姿势和刚才那只一模一样。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它们颈部的“黄色小围脖”和腹部的浓密黑毛,真的是绢蝶,而且我初步判断是冰清绢蝶。

绢蝶多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雪线附近,一般人无缘得见。冰清绢蝶算是一个另类,能在海拔相对低的地方出现,海拔2000多米的官山,正是它们的家园。

几只绢蝶在空地上空飞来飞去,一直到接我的车到了,我还没有获得拍摄机会。工作人员理解我的心情,说再去另一处看看,就开车走了,把我和程大志留在原地。此时,从我发现第一只绢蝶开始,已经过去40多分钟了,不是说绢蝶飞行能力弱吗,这几只怎么这么能飞啊。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首次在重庆目睹绢蝶,却不能留下影像,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这时,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随着我的叹气,眼见一只绢蝶俯冲下来,停在了离我不远的草丛里。它平摊开半透明的翅膀,全身颤抖着,看来长久的飞行已让它累坏了。接着,另一只绢蝶也俯冲下来,没有直接停落,而是飞飞停停,似乎想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

“是冰清绢蝶!”我看了看相机里的影像,肯定地说。

“那我也拍一张吧。”程大志说,今天才开始拍摄蝴蝶的他,漫不经心地举着手机靠近了绢蝶。他不知道,有多少蝴蝶爱好者会羡慕这样的时刻。

官山的半日观蝶并没到此结束,午饭前,我在林场的小菜园子里逛了逛,又发现了相当罕见的蝴蝶——中华蜘蛱蝶。这种小型蛱蝶,因正反面布满蛛网似的色斑而得名,而中华蜘蛱蝶是蜘蛱蝶属中最难见到的种类。

冰清绢蝶 李元胜 摄

谢协村:绢粉蝶群的舞台

清晨,细雨纷纷,白龙江对岸青山如黛,云雾变幻,宛如巨大而又立体的山水画。

站在鹿鸣山居的长廊下,观景良久的我,一边感叹周遭太美,一边又有点懊恼——这是甘肃省迭部县的谢协村,要在这山村徒步两日,却没带上我的高帮厚底的登山鞋,接下来的狼狈可想而知。

——7年前,也是七月的雨季中,我在县城附近的村落徒步,记录野花和蝴蝶,村里村外,泥泞难行,每天晚上都会花很多时间清理糊满泥沙的登山鞋。

8:30,雨仍未停,我不想等了,打着伞背上双肩包出门。下雨虽然看不到蝴蝶,但是看看环境,观赏野花,也好。

雨中的空气甜丝丝的,混合着月季花和艾草的香味。在村子里闲逛了一圈,发现脚下全是硬化路面或木栈道,空中不见电线,也不像以前路上有小黑猪乱窜,甘南的村落面貌变化也太大了。

不知不觉,我就来到了村东,这里有小道进山,但须经过紧闭的铁门。雨变小了,但灌木、草丛都湿漉漉的。隔着栅栏,我看了看山道,正准备转身,突然眼前一亮:从近至远,绿色的植被里都有火红的小灯笼挑出来,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云雾深处。山丹丹!竟然这么多!我惊呆了。山丹丹,正式中文名叫细叶百合,可是甘南野花中的明星物种,植株纤美,下垂的花瓣向外反卷,明艳夺目。

午饭后,一辆旅游大巴停在鹿鸣山居门口,游客们三三两两散步,有的和村民友好交谈。这个度假村是村民的集体产业,出租给本村老田等经营,村民每年都能分到租金。疫情前的2019年,村民们分享了5万元租金。谢协村说是村,其实只是一个组,总共没几户人家,所以还算是不错的收益。

距离谢协1公里左右,有一处景点,当地人简称“藏寨”。藏寨和谢协之间,有一个木质栈道。栈道背靠漫漫群峰,前方俯视无尽的灌木丛和庄稼地。前一天到达时,我就盯上了这条观察蝴蝶的绝佳线路。

现在,终于走到栈道,顾不上满目风景,只眯着眼俯身向下扫描着雨后的灌木丛。刚走几步,就有了发现——灌木的顶冠上,有些灰白的树叶会不时闪动一下。我用长焦镜头拉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哪里是树叶,明明是晾晒着翅膀的绢粉蝶!

我寻到一只距离栈道最近的,拍了几张放大研究,不禁眉开眼笑,原来是分布区域很窄的四姑娘绢粉蝶,此蝶后翅反面有特别的浅色短箭纹,可和别的绢粉蝶进行区分。我的蝶友姚著曾数次奔赴横断山脉寻找此蝶,千辛万苦,终于在九寨沟的大门附近拍到一只,翅膀还略有残缺。

阳光洒下来了,这条栈道两旁,白衣翩翩,空中飞舞着的全是“四姑娘”,而且每一只都新鲜完整。它们在醉鱼草花上停,在大蓟花上停,四面八方都是,幸福的我一直拍到手软,才开始寻找别的蝴蝶。

数量和四姑娘绢粉蝶不相上下的是大紫琉璃灰蝶,它们飞动时,闪耀着蓝色的小光斑,不像前者那样高去高来,而是贴着灌木或栈道,更为低调。

这两种数量较大的蝴蝶,始终吸引着我的视线,让我难以发现别的蝴蝶,终于,我在拥挤的灌木中发现有褐色的翅膀晃动。眼蝶!它的飞行姿势暴露了所属的家族,但并没给我拍摄机会。

继续前行百余米,我又发现了第二只、第三只同类眼蝶,可惜,同样没有拍摄机会。

这时,天空变暗,雨又下起来了。蝴蝶们纷纷回到枝头,假装自己是树叶。而我锁定了一片带着眼斑的褐黄色的“树叶”,它停的位置太显眼了,就在栈道旁的枝条上。这是从未见过的大斑阿芬眼蝶,横断山脉有其分布。

也有的蝶选择到别的地方躲雨,我在栈道栏杆的下方,发现了一只普洒灰蝶。深受蝴蝶爱好者喜欢的洒灰蝶家族在我国有30多种,它们的前后翅反面多有贯穿的白纹。普洒灰蝶的后翅亚外缘有漂亮的橙红斑带,所以被我一眼认出。

小心地拍好照片后,我还打着伞蹲在那里,舍不得走,能和这家伙待在一起的机会实在难得啊。

雨越发大了,我只好悻悻转身,往谢协村方向回撤。走到栈道尽头时,我偶然瞥见右边树枝上停着的两只绢粉蝶,似乎和“四姑娘”有点不同,就从包里取出相机,远远拍了一张。果然不同,这是普通绢粉蝶,虽然名字里有普通两个字,我却一直认为它是绢粉蝶中最雅致好看的,前后翅无多余的色斑,特别有仙气。

迭部县的扎尕那和洛克线公路已成热门旅行去处,本县正借势发展全域旅游,因此这样的栈道才出现在有景观价值的乡村。真想每条栈道都去走走,享受俯身观蝶的轻松美妙。

次日仍是小雨,天气预报预计中午雨能停。我带上干粮开始了一天的徒步,按村民指的方向打伞上山,这条路据说会经过牧场。

一路上,看到山坡间的沟壑里都有水渠,无数水渠把雨水收集起来,引向山脚的耕地,水渠里的水相当清澈,看不到泥沙。而饮用水则是用密封的水管从更高处的山顶引下来,和灌溉水是不同的系统。

雨中,我也没有放弃顺便寻找蝴蝶。以我的经验,小雨恰恰是寻找灰蝶的好时机,一些灰蝶喜欢收拢翅膀,倒立于草尖上,静静等着雨停。

我在路边的草丛中,果然找到一只多眼灰蝶。又在灌木里发现了昨天曾见到的四姑娘绢粉蝶和大斑阿芬眼蝶。

12点前,我到达了山顶牧场,这里的景象果然和村子紧邻的山林不同,只见黑色的蕨麻猪分成小群觅食,也能看到牛群和羊群,但似乎有着各自的活动范围,并不在一起活动。

山顶草坪的灌木,仔细看的话会很震惊,它们有着类似于公园里的人工造型,如大象,如卧牛,但又没做到十分逼真。我困惑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给它们修剪的正是牛羊们,它们啃食灌木的嫩枝叶,却把老枝叶留下,久而久之,灌木就变得浑圆并形成了各种造型。

继续往更高的山头走,灌木逐渐以小檗属植物为主,从开花来看,多数是金花小檗。小檗属植物有着坚硬的刺,牛羊避之不食,所以在牧场里反而连绵不绝,成为灌木的主力。走着走着,我心里忽然一动。既然小檗这么多,以其为寄主植物的小檗绢粉蝶,是不是在山顶牧场也应该很多,为啥我一只也没看见?

阳光出来时,我走到一处洼地,这个困惑终于解开了。原来山顶风大,蝴蝶们难以停留或飞行,它们选择栖身于风相对小的洼地和沟谷里。仅一丛金花小檗上,就有十几只小檗绢粉蝶起起落落,好不壮观。这是牧场特殊生态造就的蝶群,在其他环境下很难见到。

浓密的灌木丛,也是眼蝶的乐园,广泛分布的牧女珍眼蝶,比较珍稀的黄环链眼蝶,都被我一一找了出来,大斑阿芬眼蝶和阿矍眼蝶也在眼前乱窜。

我还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不论是牧女珍眼蝶、普洒灰蝶,还是偶尔出现的橙黄豆粉蝶,它们都不是像其他地方那样竖起或平摊翅膀,而是更喜欢用放平合拢的翅膀,斜歪着停落,用这个姿势来减小风力的影响。它们真是太会适应环境了。

为看到更多的生态细节,我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山的另一边的沟谷往下走。下午4点,我到达了另一个山村,村里同样是干干净净的硬化路,只是没有木栈道。

穿过村庄后,阳光变得热烈,连续的雨天里,观赏蝴蝶的好时机终于出现了。

我在村庄西边找到一个小沟谷,沟谷两边是开满野花的草地。有花,有潮湿的泥地,正是蝴蝶所喜欢的。并没有急于见蝶就拍摄,我取出茶杯,不慌不忙地喝着剩下的茶水,目光在纷飞的蝴蝶中寻找目标。中午忙着拍摄,我吃干粮的时候,只来得及喝了几小口水。

我如愿找到了这一带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一只蝴蝶——大网蛱蝶。这是喜欢草地生境的小型蛱蝶,正面颜值平平,但反面有着复杂且规律明显的多条色斑,酷似人类即兴勾描的手工示意图。我屏住呼吸,缓慢靠近,对着它翅膀上的神秘图案轻轻按下了快门。

折线蛱蝶 李元胜 摄

(作者:李元胜,系诗人、生态摄影家,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原文刊发于2023年7月14日第13版)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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