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絹粉蝶 李元勝 攝

蝴蝶是生態環境是否良好的指示性昆蟲,也是我近年最感興趣的田野調查對象。山村是人類生活與自然系統深度互嵌的區域,這個區域的生態及物種狀態具備特別的觀察價值。今年春夏,我先後來到三個山村尋找、觀察、拍攝蝴蝶,山村及周邊漫天飛舞的蝶翅令人鼓舞——我們正逐漸找到和自然最好的共處方式。

青豹蛺蝶 李元勝 攝

匡山:鋪滿蝴蝶的小道

五月末的一個早上,裝滿詩人的旅遊車在朝陽中離開了。

這是地處福建省浦城縣匡山國家森林公園腹地的雙同村——當地的新晉生態旅遊熱門景點。前一天晚上,《詩刊》雜誌社和當地政府在這個開滿鮮花的山村裏舉辦了誦詩活動,主辦方聽說我有意單獨徒步,看看匡山的蝴蝶,就把我留了下來。

8點,我帶上乾糧,興沖沖地出門,剛到村口,就見一隻金黃的蝴蝶在石頭上美美地曬着太陽,一邊曬還一邊旋轉着身體。

徒步還沒開始,就遇到一隻藹菲蛺蝶,匡山的觀蝶提前開始了。

進山的路是石板鋪就的,左爲崖壁,右爲深溝,兩邊都有茂密的植被。這條路長百餘米,在溪流上的石橋前分路,直行過橋平坦進樹林,左轉開始上山。以我的經驗,雨後初晴,從村口到橋頭這段路必定會吸引來不少蝴蝶,雖然現在沒看到蝴蝶,還是應該重點觀察。於是制定了很特殊的刷山計劃:一、以橋頭爲出發點,先上山1公里折返,觀察石板路蝶情;二、直行2公里折返,再次觀察石板路。

想好徒步計劃後,我在上山前先在石板路上來回晃悠了一陣,果然有所發現:泛着銅綠色的西藏翠蛺蝶、褐色翅膀上鑲着碎銀的古眼蝶、後翅有着神祕圖案的青豹蛺蝶先後出現,讓這條路翅膀閃爍,變得靈動起來。

它還會變得更靈動,我一邊想,一邊收拾揹包左拐上山。此時,陽光強烈,氣溫升高,樹蔭已遮不住道路。頂着烈日徒步的我,不得已放棄了沿路的常見蝴蝶,加快了步伐。

上行800多米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路邊的一小堆亂石上,幾隻蛺蝶讓我眼前一亮。六點帶蛺蝶、重環蛺蝶、銀白蛺蝶……它們中,還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蛺蝶,中等大小,正前後翅的白斑連接成一個不規則的U形。我趴下去,趁它舉翅時觀察反面,確認是線蛺蝶屬的,於是瞬間想起在圖鑑上見過此種——折線蛺蝶。活生生的它,可比圖鑑上好看太多了。

強烈的日曬,讓我開始出汗,還有微微的頭暈。蝴蝶們似乎也和我一樣,曬得有點迷糊,在我小心拍攝折線蛺蝶的時候,一向敏感的六點帶蛺蝶,竟然落到我的手上,讓我多少有點受寵若驚。我乾脆轉過鏡頭,先拍手指上的它,留下這珍貴的受寵瞬間。

連續坐在那裏拍了10分鐘,陽光已經穿過我的防曬服,戳進了身體裏,我的整個後背彷彿已經燃燒起來。不敢再戀戰了,我轉身躲進樹蔭下,待全身溫度降下來,便迅速往山下疾走。

回到橋頭,發現橋上立着兩隻重瞳黛眼蝶,難得一見的這種黛眼蝶居然一次出現兩隻,太奢侈了。石板路上倒和之前差不多,僅多了幾隻連紋黛眼蝶。被曬得心有餘悸的我乾脆來到橋下,在流水的清涼裏喫乾糧,順便休息一下。然後纔回到橋上,直行進入林間步道。

這是一條涼風習習、景色宜人的步道。它在山腰上彎彎曲曲地繞行,身邊竹林和樹林交替出現。這也是一條眼蝶之路,每走幾步就會驚起一隻連紋黛眼蝶,好不容易排除這種眼蝶的干擾,我纔看到了圓翅黛眼蝶、蔭眼蝶等其他眼蝶。這樣說,也有點不公平,其實連紋黛眼蝶優雅、耐看,有着迷人而獨特的氣質。

除了蝴蝶,別的昆蟲種類也相當豐富,可能沿途溪流多的緣故,我觀察到5種蜻蜓以及與溪流有明顯關係的蜉蝣和石蠅等。這條路太適合帶小朋友進行自然考察了,植被好,步行舒適,物種豐富。雙同村正全力以赴發展旅遊業,這裏的資源其實很適合科普主題旅遊,稍晚要提醒一下他們,我一邊走,一邊這樣想。

一隻碩大而鮮豔的拉步甲正橫穿路面,它似乎知道自己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身份,走得大搖大擺,威風凜凜。它的前胸背板金紅色,藍綠色的鞘翅上有整齊的黑色凸起點,外緣帶點金色,全身有着強烈的金屬質感。

目送它消失在路邊的草叢中,我才繼續前行,至兩公里處折返,繼續和連紋黛眼蝶糾纏不休,漸漸地,我已習慣了這快樂的煩惱,習慣了視野裏總有它們翅膀上的眼斑在閃耀。

中午1點左右,再次經過橋頭,回到石板路上,儘管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大喫一驚——足足有30多隻蝴蝶,分成幾組鋪滿了潮溼的路面。有三四隻上山路邊偶遇的折線蛺蝶,它們和兩隻幸福帶蛺蝶組成了最活躍的蝶羣,有一點動靜就騰空而起,盤旋一陣後再先後落回原來的位置。6只黑角方粉蝶佔據了一個角落。它們偶爾撲閃着,露出翅膀的正面,翅尖竟然帶有明顯的橙紅色,這和別的地方見過的同一種類還真有點兒區別。路面上最大的蝶羣是連紋黛眼蝶和小個頭的樸喙蝶,它們其實並不聚集,而是均勻地在這一帶起起落落,停落在欄標上的多半是它們。紛亂的羣舞中,我還找到了擬戟眉線蛺蝶、曲紋蜘蛺蝶等其他蝴蝶。

真不願驚動這盛大的蝴蝶集會,但是沒有別的路可以繞行,我硬着頭皮輕手輕腳穿過,只能做到不踩到它們。一時間,我的眼前全是飛舞的翅膀,美好、壯觀而又熱烈。

村頭,還有一條陡峭的小路,直接通往陡坡處的樹林。早晨出來時,我是計劃最後去走一走的。外面的蝴蝶觀賞得差不多了,我得把握好最後一點時間。這條極難行走的小路,沒讓我失望,我拍到一隻多眼蝶。可能因爲眼斑多而清晰,它有着另外一種驚悚的美,讓人過目不忘。

小檗絹粉蝶 李元勝 攝

官山:冰清絹蝶的家園

離開重慶巫溪縣城,車一直在峽谷裏穿行,曲折向上,路在變陡變窄,給人的感覺是要開到山峯上去。如此險峻的地方,能停得下幾輛車?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我,忍不住有點擔心。

但是,隨着車的最後幾個轉彎,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望不到邊的茫茫草場。

“到了!”陪我到官山的陰條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程大志開心地停了車。

六月中旬,剛下過雨,身邊還有着飄忽不定的白霧,透過白霧的縫隙,遠處起伏的高山草甸開滿了鮮花,一條小道彷彿通向夢境深處。

“好美呀,這裏……”我的感嘆只發出半句,就卡住了——大門外,有一隻蝴蝶在起起落落,似乎不爲身邊的寒風所動。

我提着相機就撲了過去。一路上,我的相機就沒有離開手邊。

“是什麼蝴蝶?”過了一會兒,看着我滿臉笑容地走回來,大志問。

“蔭眼蝶,很陌生的一種蔭眼蝶。”我答道。確實很陌生,後來,我查到這是奧蔭眼蝶,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蝴蝶。

繼續往草場深處的林場所在地開去,一路上,大志向我介紹,這裏屬於巫溪縣寧廠鎮薅坪村的官山社,曾有102位村民在此生活,多年前就全部由縣裏移民下山,退出耕地1000畝。

我心情複雜地看着連綿不絕的成片野花,這迅速恢復的自然荒野後面,有祖輩生活於此的村民們的貢獻和犧牲。

再次停車後,時間剛好是下午3點,顧不得取行李進房間,我直接走向了無邊的荒野。距離天黑還有幾小時,我一分鐘也不想浪費。只找到一些有意思的野花,唯一看到的蝴蝶是東方菜粉蝶。已經是6月中旬了,難道我還來早了?換了一條小道,繼續漫無目的地走着,總覺得蝶情不該如此。

大約1小時後,百米開外的草甸飛過一隻粉蝶,體型小而且閃耀着橙黃色,這可不是菜粉蝶啊,一邊想,一邊拔腿就追。草甸裏並不平坦,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幾次差點失去平衡。想着這厚厚的草叢中,摔倒並無風險,就絲毫沒有減速。終於接近目標並看清了它:前翅頂角橙色,是書上見過的藏襟粉蝶,重慶並無此蝶的分佈記錄。它幾乎不停,沒有拍攝機會,追了約20分鐘後,我已滿頭是汗,乾脆扔下雙肩包,繼續狂追。此時,山風忽來,灌木狂舞。我暗叫不好,風中萬物亂動最容易失去飛行目標。幸運的是,襟粉蝶也扛不住這強勁的山風,一頭栽進了草叢中。小心靠近後,發現它穩穩地停在白花車軸草上,一動不動。我緩慢地在旁邊坐定,調勻呼吸,才緩慢地舉起了相機。

第二天,我在強烈的光線中醒來,有點迷糊地來到窗前,發現才6點多,陽光就籠罩了整個草場。很好奇在海拔2000米以上這種環境的晴天,蝴蝶會在什麼時間開始活躍,趕緊穿戴整齊出了門。

氣溫略低,但空氣清新,隨便走了幾百米,感覺雙腿輕鬆自在,這裏真適合徒步啊。不過,空中只有各種鳥飛過。

早餐後,我們上車去看官山的不同植被區域,到一個路口時,我左右環顧,連聲叫好。山下的大溝谷在這裏收攏,翻越隘口後與山上的小溝谷相連,兩邊還有山峯和上山的步道。顯然,它是幾條蝶道的交叉點,是觀察蝴蝶的好點位。

進步道走了一陣,先退了出來,回到路口,果然如我所料,最早來到的蝴蝶已經出現,是一隻圓翅鉤粉蝶。十分鐘後,過路的蝴蝶多了起來,有黑色的鳳蝶,也有黃色的蛺蝶,由於沒有停落,種類無法確定。

不知何時,幾隻絹粉蝶,突然出現在灌木上方,有的吸食懸鉤子花,有的飛來飛去。我毫不費力就拍了一組照片,放大研究,它們是我從未見過的種類。後來請教了蝴蝶分類學者,得知是西村絹粉蝶。

多數絹粉蝶一年一代,重慶不比甘肅,看到絹粉蝶並不容易,之前的20年裏,我在重慶僅觀察到4種,現在終於又增加了一種。

從這個路口往回走,沿途有大衛絹蛺蝶,絹蛺蝶有着半透明絲綢質感的翅膀,肩部有黃毛,酷似戴着黃色小圍脖,氣質像衣着講究的紳士。它們的幼蟲以桑科植物爲食,看來這個山坡上應該有不少這類植物。

“看,七彩野雞。”同行的另一位保護區工作人員說。山坡上,一隻雄性雉雞拖着長長的尾巴,往道路相反的方向逃去。它是雉雞的西南亞種,沒有白色的頸環,但仍然有着驚人的顏值。“沒有拍到。”我嘆了口氣。他們笑了:“這裏太多了,有的是機會。”

繼續在山上察看,我突然想起保護區大門外有牛活動,雨後的晴天,牛棚附近,應該是鳳蝶蛺蝶喜歡的地方。

車停在大門處,我跳下車,大踏步往外面的寬闊處走。大家可能有點困惑,還有人在後面提醒我:“李老師,外面沒啥花呀。”

兩隻黑色的鳳蝶緊貼着地面,如果不是熟悉蝴蝶的人,很容易錯過它們。兩隻都是窄斑翠鳳蝶,它和重慶最常見的巴黎翠鳳蝶的區別在於,後翅正面臀角的斑是環形的,且亞外緣還有月形紅斑,而後者臀角的斑沒有形成環形,亞外緣無月形紅斑。

聽完我的介紹,程大志俯身下去用手機拍了人生的第一張蝶照,此蝶身上金綠色鱗片似乎無處不在,給了他極大衝擊。“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他讚歎不已。

我們的車經過場部,朝着高山草甸的另一邊開去,他們要去檢查一處下山的哨卡設備,半路上,我挑了一條小路,準備好好利用上午剩下的這一小時。這條硬化的小路不知通向哪裏,但兩邊的植物形態和之前的都不一樣,灌木更多,只有在灌木間的空地纔有草甸,看來是更適合蝴蝶生活的區域。

一隻單環蛺蝶在前面飛着,這是最小的環蛺蝶,我喜歡它飛起的樣子,像是有一個白色的環在空中滾動,特別是當它飛到深色背景裏,那變幻的白環簡直太有趣了。

路面上的小紅蛺蝶有好幾只,因爲是城市小區常見蝶,我都沒正眼看它們,當然,我對自己這種區別看待略感歉意——時間有限,我得尋找更有代表性的蝴蝶啊。

灌木叢的一處空地裏,一隻白色粉蝶飛過,引起了我的注意——這飛行姿勢不對呀,我高度警覺起來。粉蝶的飛行,都是輕盈的略帶跳躍的,但這一隻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笨重的腹部,儘管翅膀努力扇動着,飛行線路卻很平滑,向前的速度也緩慢,一點也不形成跳躍。

難道碰到了絹蝶?我興奮起來,把雙肩包扔到路邊就跑了過去,但這只不肯停留的粉蝶已經離開了空地,消失在樹梢上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存僥倖地等着它飛回來。它沒有回來,但從另一個方向,另外兩隻白粉蝶出現了,它們的飛行姿勢和剛纔那隻一模一樣。這一次,我看清楚了它們頸部的“黃色小圍脖”和腹部的濃密黑毛,真的是絹蝶,而且我初步判斷是冰清絹蝶。

絹蝶多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的雪線附近,一般人無緣得見。冰清絹蝶算是一個另類,能在海拔相對低的地方出現,海拔2000多米的官山,正是它們的家園。

幾隻絹蝶在空地上空飛來飛去,一直到接我的車到了,我還沒有獲得拍攝機會。工作人員理解我的心情,說再去另一處看看,就開車走了,把我和程大志留在原地。此時,從我發現第一隻絹蝶開始,已經過去40多分鐘了,不是說絹蝶飛行能力弱嗎,這幾隻怎麼這麼能飛啊。

“唉……”我深深地嘆了口氣,首次在重慶目睹絹蝶,卻不能留下影像,實在太令人沮喪了。

這時,戲劇性的一刻出現了,隨着我的嘆氣,眼見一隻絹蝶俯衝下來,停在了離我不遠的草叢裏。它平攤開半透明的翅膀,全身顫抖着,看來長久的飛行已讓它累壞了。接着,另一隻絹蝶也俯衝下來,沒有直接停落,而是飛飛停停,似乎想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

“是冰清絹蝶!”我看了看相機裏的影像,肯定地說。

“那我也拍一張吧。”程大志說,今天才開始拍攝蝴蝶的他,漫不經心地舉着手機靠近了絹蝶。他不知道,有多少蝴蝶愛好者會羨慕這樣的時刻。

官山的半日觀蝶並沒到此結束,午飯前,我在林場的小菜園子裏逛了逛,又發現了相當罕見的蝴蝶——中華蜘蛺蝶。這種小型蛺蝶,因正反面佈滿蛛網似的色斑而得名,而中華蜘蛺蝶是蜘蛺蝶屬中最難見到的種類。

冰清絹蝶 李元勝 攝

謝協村:絹粉蝶羣的舞臺

清晨,細雨紛紛,白龍江對岸青山如黛,雲霧變幻,宛如巨大而又立體的山水畫。

站在鹿鳴山居的長廊下,觀景良久的我,一邊感嘆周遭太美,一邊又有點懊惱——這是甘肅省迭部縣的謝協村,要在這山村徒步兩日,卻沒帶上我的高幫厚底的登山鞋,接下來的狼狽可想而知。

——7年前,也是七月的雨季中,我在縣城附近的村落徒步,記錄野花和蝴蝶,村裏村外,泥濘難行,每天晚上都會花很多時間清理糊滿泥沙的登山鞋。

8:30,雨仍未停,我不想等了,打着傘背上雙肩包出門。下雨雖然看不到蝴蝶,但是看看環境,觀賞野花,也好。

雨中的空氣甜絲絲的,混合着月季花和艾草的香味。在村子裏閒逛了一圈,發現腳下全是硬化路面或木棧道,空中不見電線,也不像以前路上有小黑豬亂竄,甘南的村落面貌變化也太大了。

不知不覺,我就來到了村東,這裏有小道進山,但須經過緊閉的鐵門。雨變小了,但灌木、草叢都溼漉漉的。隔着柵欄,我看了看山道,正準備轉身,突然眼前一亮:從近至遠,綠色的植被裏都有火紅的小燈籠挑出來,星星點點,一直延伸到雲霧深處。山丹丹!竟然這麼多!我驚呆了。山丹丹,正式中文名叫細葉百合,可是甘南野花中的明星物種,植株纖美,下垂的花瓣向外反捲,明豔奪目。

午飯後,一輛旅遊大巴停在鹿鳴山居門口,遊客們三三兩兩散步,有的和村民友好交談。這個度假村是村民的集體產業,出租給本村老田等經營,村民每年都能分到租金。疫情前的2019年,村民們分享了5萬元租金。謝協村說是村,其實只是一個組,總共沒幾戶人家,所以還算是不錯的收益。

距離謝協1公里左右,有一處景點,當地人簡稱“藏寨”。藏寨和謝協之間,有一個木質棧道。棧道背靠漫漫羣峯,前方俯視無盡的灌木叢和莊稼地。前一天到達時,我就盯上了這條觀察蝴蝶的絕佳線路。

現在,終於走到棧道,顧不上滿目風景,只眯着眼俯身向下掃描着雨後的灌木叢。剛走幾步,就有了發現——灌木的頂冠上,有些灰白的樹葉會不時閃動一下。我用長焦鏡頭拉近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哪裏是樹葉,明明是晾曬着翅膀的絹粉蝶!

我尋到一隻距離棧道最近的,拍了幾張放大研究,不禁眉開眼笑,原來是分佈區域很窄的四姑娘絹粉蝶,此蝶後翅反面有特別的淺色短箭紋,可和別的絹粉蝶進行區分。我的蝶友姚著曾數次奔赴橫斷山脈尋找此蝶,千辛萬苦,終於在九寨溝的大門附近拍到一隻,翅膀還略有殘缺。

陽光灑下來了,這條棧道兩旁,白衣翩翩,空中飛舞着的全是“四姑娘”,而且每一隻都新鮮完整。它們在醉魚草花上停,在大薊花上停,四面八方都是,幸福的我一直拍到手軟,纔開始尋找別的蝴蝶。

數量和四姑娘絹粉蝶不相上下的是大紫琉璃灰蝶,它們飛動時,閃耀着藍色的小光斑,不像前者那樣高去高來,而是貼着灌木或棧道,更爲低調。

這兩種數量較大的蝴蝶,始終吸引着我的視線,讓我難以發現別的蝴蝶,終於,我在擁擠的灌木中發現有褐色的翅膀晃動。眼蝶!它的飛行姿勢暴露了所屬的家族,但並沒給我拍攝機會。

繼續前行百餘米,我又發現了第二隻、第三隻同類眼蝶,可惜,同樣沒有拍攝機會。

這時,天空變暗,雨又下起來了。蝴蝶們紛紛回到枝頭,假裝自己是樹葉。而我鎖定了一片帶着眼斑的褐黃色的“樹葉”,它停的位置太顯眼了,就在棧道旁的枝條上。這是從未見過的大斑阿芬眼蝶,橫斷山脈有其分佈。

也有的蝶選擇到別的地方躲雨,我在棧道欄杆的下方,發現了一隻普灑灰蝶。深受蝴蝶愛好者喜歡的灑灰蝶家族在我國有30多種,它們的前後翅反面多有貫穿的白紋。普灑灰蝶的後翅亞外緣有漂亮的橙紅斑帶,所以被我一眼認出。

小心地拍好照片後,我還打着傘蹲在那裏,捨不得走,能和這傢伙待在一起的機會實在難得啊。

雨越發大了,我只好悻悻轉身,往謝協村方向回撤。走到棧道盡頭時,我偶然瞥見右邊樹枝上停着的兩隻絹粉蝶,似乎和“四姑娘”有點不同,就從包裏取出相機,遠遠拍了一張。果然不同,這是普通絹粉蝶,雖然名字裏有普通兩個字,我卻一直認爲它是絹粉蝶中最雅緻好看的,前後翅無多餘的色斑,特別有仙氣。

迭部縣的扎尕那和洛克線公路已成熱門旅行去處,本縣正借勢發展全域旅遊,因此這樣的棧道纔出現在有景觀價值的鄉村。真想每條棧道都去走走,享受俯身觀蝶的輕鬆美妙。

次日仍是小雨,天氣預報預計中午雨能停。我帶上乾糧開始了一天的徒步,按村民指的方向打傘上山,這條路據說會經過牧場。

一路上,看到山坡間的溝壑裏都有水渠,無數水渠把雨水收集起來,引向山腳的耕地,水渠裏的水相當清澈,看不到泥沙。而飲用水則是用密封的水管從更高處的山頂引下來,和灌溉水是不同的系統。

雨中,我也沒有放棄順便尋找蝴蝶。以我的經驗,小雨恰恰是尋找灰蝶的好時機,一些灰蝶喜歡收攏翅膀,倒立於草尖上,靜靜等着雨停。

我在路邊的草叢中,果然找到一隻多眼灰蝶。又在灌木裏發現了昨天曾見到的四姑娘絹粉蝶和大斑阿芬眼蝶。

12點前,我到達了山頂牧場,這裏的景象果然和村子緊鄰的山林不同,只見黑色的蕨麻豬分成小羣覓食,也能看到牛羣和羊羣,但似乎有着各自的活動範圍,並不在一起活動。

山頂草坪的灌木,仔細看的話會很震驚,它們有着類似於公園裏的人工造型,如大象,如臥牛,但又沒做到十分逼真。我困惑了一會兒,立刻反應過來,給它們修剪的正是牛羊們,它們啃食灌木的嫩枝葉,卻把老枝葉留下,久而久之,灌木就變得渾圓並形成了各種造型。

繼續往更高的山頭走,灌木逐漸以小檗屬植物爲主,從開花來看,多數是金花小檗。小檗屬植物有着堅硬的刺,牛羊避之不食,所以在牧場裏反而連綿不絕,成爲灌木的主力。走着走着,我心裏忽然一動。既然小檗這麼多,以其爲寄主植物的小檗絹粉蝶,是不是在山頂牧場也應該很多,爲啥我一隻也沒看見?

陽光出來時,我走到一處窪地,這個困惑終於解開了。原來山頂風大,蝴蝶們難以停留或飛行,它們選擇棲身於風相對小的窪地和溝谷裏。僅一叢金花小檗上,就有十幾只小檗絹粉蝶起起落落,好不壯觀。這是牧場特殊生態造就的蝶羣,在其他環境下很難見到。

濃密的灌木叢,也是眼蝶的樂園,廣泛分佈的牧女珍眼蝶,比較珍稀的黃環鏈眼蝶,都被我一一找了出來,大斑阿芬眼蝶和阿矍眼蝶也在眼前亂竄。

我還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不論是牧女珍眼蝶、普灑灰蝶,還是偶爾出現的橙黃豆粉蝶,它們都不是像其他地方那樣豎起或平攤翅膀,而是更喜歡用放平合攏的翅膀,斜歪着停落,用這個姿勢來減小風力的影響。它們真是太會適應環境了。

爲看到更多的生態細節,我沒有選擇原路返回,而是順着山的另一邊的溝谷往下走。下午4點,我到達了另一個山村,村裏同樣是乾乾淨淨的硬化路,只是沒有木棧道。

穿過村莊後,陽光變得熱烈,連續的雨天裏,觀賞蝴蝶的好時機終於出現了。

我在村莊西邊找到一個小溝谷,溝谷兩邊是開滿野花的草地。有花,有潮溼的泥地,正是蝴蝶所喜歡的。並沒有急於見蝶就拍攝,我取出茶杯,不慌不忙地喝着剩下的茶水,目光在紛飛的蝴蝶中尋找目標。中午忙着拍攝,我喫乾糧的時候,只來得及喝了幾小口水。

我如願找到了這一帶對我來說最有價值的一隻蝴蝶——大網蛺蝶。這是喜歡草地生境的小型蛺蝶,正面顏值平平,但反面有着複雜且規律明顯的多條色斑,酷似人類即興勾描的手工示意圖。我屏住呼吸,緩慢靠近,對着它翅膀上的神祕圖案輕輕按下了快門。

折線蛺蝶 李元勝 攝

(作者:李元勝,系詩人、生態攝影家,曾獲魯迅文學獎等)

(原文刊發於2023年7月14日第13版)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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