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  | 實習生 牛益彤

編輯  | 陳卓

就像水池被鑿開個洞,李穎體內的血液不斷流出。

剖腹產及時,胎兒順利出生。但羊水栓塞帶來的心跳驟停和產後大出血吞噬了李穎的意識。

世界衛生組織曾統計2003-2009年分娩孕婦死亡原因,結果顯示,孕產婦直接死亡原因中,羊水栓塞佔3.2%,排在第五位。

典型羊水栓塞的死亡概率非常高。有人形象地將它比喻爲“死神抽籤”——沒有任何預兆,出其不意地發生,幾乎無法預防。

李穎的搶救過程持續20多個小時。她的心跳一度停止,身體凝血功能受到巨大影響,血液噴湧而出。

整個過程就像一道數學題:水龍頭漏水,如何能保證水池內的水總量恆定?

“沒有找到出血面之前,輸血是重要的選擇”,當晚參與搶救的醫生,廣西壯族自治區婦幼保健院(以下簡稱“婦幼保健院”)麻醉科主任馮繼峯說。

在可以聽到的故事裏,6.75萬毫升血液被輸入患者體內。這大約相當於17個健康成年人的全身血液、337人單次200毫升獻血量的總和。

沒有被看到的版本中,是3家醫療機構、超過30位醫療人員,跨越72小時從“死神”手中搶奪兩條生命的戰役。

死神

手術在預料之外。

李穎的預產期是8月6日。她住在婦幼保健院,從醫院4樓病房到6樓產房,電梯只需3分鐘,卻差點成爲她和丈夫張奇瑞的永別。

預產期那天是週日,護士先一步推着李穎上樓,張奇瑞回病房取完待產包再到產房。他到時,產房已是一片混亂——護士腳步匆忙,揮手呼叫轉運牀,妻子被推去手術室,臉色蒼白,呼吸急促。

幾分鐘前在電梯裏的輪椅上,李穎呻吟一聲,整個人軟了下去,開始出現意識障礙、抽搐等症狀,同行護士迅速將其送往手術室。

憑藉經驗,值班醫生判斷,李穎遇到了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多發於分娩前兩小時至產後三十分鐘,是羊水中的有形物質進入母體循環導致的嚴重類過敏反應。發病概率1.9/10‱-7.7/10‱,死亡率卻高達19%-86%。

在這之前,張奇瑞從未關注過羊水栓塞。這是妻子懷的第二胎,先前產檢從未出現問題。他們兩人已經做好打算,準備順產。

但那一天,拎着待產包站在走廊邊,張奇瑞“幾乎懵了”。在如臨大敵的醫護人員臉上,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記得,護士的聲音貼近又遙遠,自己顫抖着手,簽下那張剖宮產的家屬同意書。放下筆的那刻纔回過神,開始給家裏打電話。

手術團隊很成熟。8月6日16時33分,李穎被轉送到手術室。16時38分,孩子順利剖出。

可“死神”依舊如影隨形。在剖腹產進行中,李穎發生了心臟驟停。在場的醫生立即開始了胸外心臟按壓,同時呼救啓動了危急重症搶救流程。5位醫生輪流,一人按壓幾分鐘,使不上力氣了再換下一個人接力。

馮繼峯趕往手術室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

“羊水栓塞意味着羊水中的異物進入血液,發生了心臟驟停和大出血,這很兇險”,作爲麻醉科主任,馮繼峯明白這幾個名詞代表着什麼。

那個週日,原本20分鐘車程,因爲堵車硬生生將時間拉長至半小時,馮繼峯在車上心急如焚。

作爲一名專業的麻醉醫師,她的腦子裏無數次演練抵達手術室後的操作。

救治難度有兩點:一是要保證大量血製品的輸入,二是要保證高質量的心肺復甦,最大限度保障器官功能的恢復。

抵達手術室的第一時間,她立即給患者戴上冰帽,對腦部進行亞低溫處理,降低腦部耗氧量,防止不可逆損傷。

心肺復甦由幾位體力較好的醫護人員手動保證。但問題在於,維持心跳的胸外按壓並不是長久之計,醫護人員的體力也不是無底洞。

一籌莫展之際,她想起曾在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醫院(以下簡稱“人民醫院”)接受過培訓,那裏有被譽爲“生命最後一道防線”的ECMO(體外人工膜肺機器),可以替代暫時失去功能的心肺,完成氧化反應。

她決定用注射器抽出血袋裏的血,手動注射進李穎體內,堅持到機器到來。

傳遞

在ECMO轉起來的瞬間,李穎的心跳忽然恢復了一瞬。

“那是一個特別好的竇性心律”,提起那一刻,馮繼峯只覺是“希望”。

心率檢測儀上下波動的一瞬,“這是正常人正常心率的表現”,幾乎所有人都感到一絲驚喜,人民醫院急診科副主任丘國政也鬆了一口氣。

今年是丘國政工作的第十年。在10年的從業經歷中,他遇到的羊水栓塞病例僅有3例,這例可以算最爲兇險。

“心肺復甦的時間太長了”,丘國政介紹,心臟驟停後的搶救時間被稱爲“黃金4分鐘”,一般情況下,超過30分鐘的心肺復甦隨時有可能被醫生宣告“搶救無效”。

但李穎是幸運的,人民醫院的團隊帶着ECMO到達手術室時,胸外心臟按壓還在繼續。

幾乎所有醫護都記不清等待機器的時間,但馮繼峯記得——共計136分鐘。

在人民醫院ECMO團隊到達前,爲贏得時間,她與同事提前建立好了股動靜脈通路。

手術室內外的人越來越多,參與搶救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是人們分工協作有序,室內除了醫護簡單明瞭的關於病情及治療方案的交談聲外,還能聽到監護儀、呼吸機、吸引器等各種設備的聲音。

“換了很多輪班”,一撥兒人累了,另一撥兒就頂上去,根本顧不上注意醫護是來自婦幼保健院還是人民醫院,每個人都專注於手中的設備。

搶救過程中,出血是始終繞不開的難點。“流量不穩,循環不穩定,血壓始終比較低”,現在回憶起來,人民醫院急診科的裴明毓依舊覺得搶救過程很兇險,“並不是常見的點狀出血,而是腹腔內的大面積出血”。

手術縫合很難,於是兩組醫生開始配合操作——ECMO團隊關注血壓,調整流速;手術檯上的產科和外科醫生找尋出血點,積極止血。

爲了維持血壓,救治團隊需要大量血液,醫院臨時向南寧中心血站緊急申請用血。

南寧中心血站先後6次緊急供血,紅細胞、血小板、冷沉澱、新鮮冰凍血漿等源源不斷送往手術室。

一袋袋血液從血庫緊急調出,再順着大腿靜脈血管流入體內。

大家已記不得那晚輸入了多少血液,只記得用空的血袋密密麻麻鋪滿了一整塊布。

堅守

那天晚上,裴明毓在ECMO旁坐了十幾個小時。

醫院的夜班是在18時左右開始的。17∶45前後,裴明毓在前往人民醫院的路上接到了電話,“婦幼保健院一位產婦發生了羊水栓塞心跳驟停,需要ECMO救治”。

這段距離約30分鐘車程,就在路上,一切都在緊張準備着:手術室裏,醫護們輪流爲產婦進行胸外按壓;醫生與家屬溝通,講述風險……

那晚裴明毓的任務單一且艱鉅:觀察患者身體情況,根據血壓和數據變化,及時調整流速;同時,旁邊的血液收集器將體內出血再次回收,等待後續檢查處理。

18時45分,人民醫院團隊到達手術室;18時56分ECMO開始運作,代替產婦的心肺功能。在保證李穎心跳基礎上,手術團隊開始找尋出血點,嘗試止血。

“這次大出血屬於片狀出血”,丘國政描述,出血面在體內,醫護人員需要時間,一點點找對位置。

與此同時,隨着血液循環,羊水栓塞帶來的瀰漫性血管內凝血會導致微血栓遍佈全身,一旦出現聚集,極易造成心衰、腦缺氧或其他器官衰竭——凝血功能全線崩潰下,除了血漿,也要補充足夠多的血小板和凝血因子,纔有止血的希望。

依據羊水栓塞的慣用處理方式,在大量血液完成循環、ECMO保證心肺功能的情況下,手術團隊進行子宮切除手術。

從8月6日晚上到第二天下午,ECMO機器轉了接近一天。李穎的血壓終於穩定下來,體內出血止住、身體情況相對穩定,被轉運至人民醫院。

第二天傍晚,當馮繼峯聽到護士們清點手術檯上紗布和器械的“1、2、3、4”報數聲時,感覺那聲音如此地好聽,這意味着血能止住,可以關腹了。

她看到,一排血袋排起整齊隊伍,也代表着這場跨越兩個醫院、3家單位的接力賽告一段落。

隨後48小時裏,ECMO機器一刻不停,搶救用血也在不斷注入李穎體內。血液一點點充滿管道的時候,也意味着生機在一點點傳遞。

持續3天的搶救中,南寧中心血站緊急供應搶救用血6.75萬毫升,爲近5年來南寧市用血量最大的病例。

康復

從17時30分接到通知,馮繼峯一口氣在手術室待到第二天凌晨3點,李穎的身體數據相對穩定後才鬆了一口氣。凌晨3∶30,她在隔壁的休息室和衣躺下,6∶30爬起來繼續盯着。

“醫護人員不斷地爲她進行輸血治療,血站及時供血爲我們的搶救提供了重要支持”,馮繼峯說。

丘國政的擔心更爲具體長遠。在進行剖腹產後,李穎突發大出血,凝血功能崩盤。“大量失血會帶來併發症,必須要用大量的血液去填充”,這極有可能帶來許多併發症,“但在那種情況下,能做到什麼就盡全力去做”,他根本沒有精力想那麼多。

“其實整個手術不單是手術風險”,丘國政說,“大部分醫院都會碰到大出血、手術時間長的病人,但這個病人我們看重的是之後的復甦問題”。

心肺復甦的生存率較低,由於各個臟器被損害,很多病患雖然恢復了心跳,但有的腦死亡,有的成爲植物人,有的死於器官功能衰竭,都沒有真正地迴歸社會、迴歸家庭。

在接到病患後,人民醫院迅速組建多學科合作團隊,“腦袋、心臟、肺、肝腎、血液這些系統功能都受損了,我們針對各個系統有不一樣的應對措施:腦部亞低溫,心臟使用血管活性藥,肺部是呼吸機,肝腎功能也有肝腎功能支持設備……”對於每一個系統,人民醫院都專門設置了一套方案,幫助李穎恢復機能。

作爲主治醫師,裴明毓每天都在密切關注她的身體狀況,“上早班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這快要成爲他的習慣。

8月25日,時隔20天,中青報·中青網通過視頻看到了李穎的現狀:她扶着病牀邊慢慢站了起來,對着鏡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儘管身體沒有完全恢復,孩子也只能通過照片和視頻看到,不能線下相見,李穎和丈夫張奇瑞依舊覺得這是一場足夠兇險也足夠幸運的經歷。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穎、張奇瑞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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