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思童 尹海月

經歷了天旋地轉的8秒,積石山縣移民初級中學的副校長長永勝意識到:“可能是地震。”

12月18日23時59分,甘肅臨夏州積石山縣突發6.2級地震,震源深度10千米。長永勝說不清6.2級的地震是什麼概念,他只記得自己從未聽過那麼劇烈的晃動聲,一度感覺“房子要被折斷”。

妻子、孩子都在家裏,還有一位80多歲的老人,但這位副校長說自己更擔心學校裏1956名寄宿學生。沒太多想,他開上車,載上家人,在震後的15分鐘內趕回學校。他驚訝地發現,學校的老師正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趕回來,車上都載着自己的家人。

“學校至少每學期一次的應急演練起了作用。”長永勝估計,大概只用了5分鐘,近2000名學生便在老師的指引下集合至學校中心廣場,沒有人受傷,“學生們懂事地保持着秩序”。

該校教師喬海龍在細節中看出了孩子們的恐慌,“門廳的玻璃被擠破了,很多學生都只穿着單衣拖鞋,甚至沒穿鞋子”。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寒風中,孩子們三三兩兩抱作一團,老師們站成一圈,圍住學生。

估摸着地震過去了,老師們跑回宿舍,爲學生抱來被子,又找到些廢舊桌凳,試着燒火取暖。與此同時,學校與學生家長取得聯繫,陸續有學生被接走。走的人要拍一張照片發到班級羣裏,確認安全。

12月19日9點左右,全校1956名學生只剩下62人,老師將剩下的學生帶去教學樓一樓大廳休息。

零零散散地,又有學生被接走了,直到剩下十五六個孩子,“實在沒人接”。

幾乎是同一時間,積石山縣柳溝鄉尕集春蕾小學兩名寄宿學生和積石山縣高關初級中學70餘名寄宿學生陷入同樣的困境中,同學們紛紛回家,他們只能留在學校。

學校的老師解釋,“有的(家長)是因爲地震堵了路,有的是因爲家裏受災嚴重住不了人”,還有部分留守兒童。

地震發生時,春蕾小學一名五年級學生的家長魏玉玲人在新疆。

她被侄子打來的電話驚醒,聽聞家裏地震了,“嚇得快要哭了”。

魏玉玲說,母親60多歲,一個人在家,沒有手機。她聯繫住在母親隔壁的親戚,獲知家裏一切平安,但“牆體裂了點縫”。她又看到班級羣裏老師發來的消息,孩子們一切平安,“有條件的”都被接回家了。魏玉玲說,自己女兒屬於“沒有條件”的,“凍得很,也害怕得很”,躲在班主任的車裏取暖。

魏玉玲心疼孩子,“但沒什麼辦法”。五六年前,她遠赴新疆的工廠打工,一年回一次家。

平時,女兒自己坐班車上學,地震後,縣裏的班車停了,女兒被困在學校。魏玉玲一晚上沒怎麼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和廠裏請了假,想辦法找車,“找了好久”,最後找到在縣裏的侄子,把女兒送回家。

積石山6·2級地震發生的當晚,身在成都的韓福成也一宿沒睡着。

他的大女兒在積石山縣初級中學寄宿,兩個小女兒在春蕾小學讀書,他和妻子在成都開了家蘭州麪館,孩子們平日跟家裏的老人一起生活。

地震發生時,韓福成正跟父母視頻通話,看見家裏新貼的瓷磚一塊塊往下掉,老人着急地大喊,他對着屏幕寬慰:“沒事,掉就掉吧,你們在外面看着就好了,別進去!”

韓福成的兩個小女兒年紀小,對地震沒什麼感覺,“還想着睡覺”;獨自在縣中寄宿的大女兒和老師在一起,“不冷,也不會很害怕”。

家裏一切平安,韓福成卻怎麼都睡不着,持續刷新着手機裏關於地震的新聞,“感覺自己除了給家裏人情緒寬慰,其他什麼事都做不了”。

在柳溝鄉尕集春蕾小學,與魏玉玲和韓福成類似的家長不在少數。據學校教師董老師介紹,當地經濟落後,收入渠道較少,很多人在外打工,學校裏大約有六成學生是留守兒童。春蕾小學是當地的一所中心小學,輻射附近近10所小學,一些小學由於師資條件有限,只能辦到四年級,春蕾小學便接收這些小學的高年級學生。

張冬峯的二女兒就在五年級時從村裏的小學轉入春蕾小學唸書,也因此從“走讀生”變爲了“住宿生”。

本次地震發生時,張冬峯在村裏照顧80多歲的父母和另外兩個孩子。

他家的房子扛不住,瓦片磚頭一塊塊往下掉,張冬峯慌忙拖着父母和孩子跑到屋外的空地。二女兒的老師打來電話,他沒說兩句,手機沒電了,村裏又斷了水電。直到第二天,張冬峯才和學校恢復聯繫。

他掛念獨自在學校的女兒,但因道路封閉,他出不了村,父母和另兩個孩子也需要他照顧,這位父親被困住,“動彈不得”。

李琴遇到的情況更糟。她的家位於大河家鎮,是本次地震中受災較爲嚴重的地區之一。積石山縣高關初級中學回不了家的70餘名學生中,許多都來自於大河家鎮,李琴的女兒馬雅文就是其中之一。

馬雅文是宿舍6人中最先感知到地震的人。

起初,在半夢半醒間,她感覺牀在微微搖晃,她以爲是上鋪的舍友要下牀。很快,牀劇烈地搖動起來,馬雅文徹底醒過來,她翻下牀,把舍友全部拍醒。

老師在廣播裏喊了什麼,她沒聽清,只是本能地匯入人羣,擠去操場。直到置身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室外,她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校服。她環顧四周,同學們也大多隻穿着單衣,兩三個人抱在一起取暖。

那一晚,留給馬雅文的記憶是“冷”和“漫長的等待”。

同學們陸續被家人接走,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而馬雅文知道母親可能沒辦法來接她,她並不感到難過,只擔心“媽媽一個人在家會不會不安全”。

事實上,馬雅文的母親李琴確實自顧不暇。女兒和同學們蜷縮在操場等待時,她正和親戚坐在玉米地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家沒了”。

她家的房子是十幾年前蓋的,“從沒想過抗不抗震,就是按村裏人通常蓋房的標準蓋”。李琴沒想到,十幾年後,一場地震摧毀了她的家,“整個屋頂都掉了下來”,還砸毀了親戚家的汽車車頭。

幸運的是,李琴沒有受傷,但家卻回不去了。她只能和村裏的多數人一樣,在玉米地裏“湊合了一晚”。第二天,村裏發來帳篷,還有一箱方便麪和火腿腸。物資有限,李琴和親戚兩家9個人擠一頂帳篷,裹上最厚的棉衣,生了火,但還是冷得發抖。一到晚上,帳篷內壁全掛着冰碴兒,“只能說勉強受得住”。

以後怎麼辦,李琴還沒有太多想法。3個月前,她的丈夫在做農活時因一場事故去世,家裏也失去唯一的經濟來源。她並不爲地震感到恐慌,房屋修繕的費用和3個孩子的養育重擔壓在她心頭,她想:“再怎麼說事情已經來了,該幹啥,怎麼做,我也不知道,反正生活就是這樣過。”

在一些學生家長無能爲力的時刻,老師們努力盡責。

回憶起地震當晚的場景,積石山縣高關初級中學九年級二班的班主任石福偉難過地流下眼淚。

學生們全部平安,但他卻忍不住心疼孩子們,“他們從來就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石福偉的孩子和他帶的這一屆學生同歲,他說自己打心眼裏拿學生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地震時,他花了四五分鐘將家人安置在廣場上。孩子在寒風中發抖,他看着心疼,但還是馬不停蹄返回了學校。

穿過操場嘈雜的人羣,石福偉終於看見自己班上的學生。像一羣雛鳥,一看到石福偉,孩子們迅速圍了過來,石福偉挨個點名,詢問每個學生是否受傷,查看他們穿沒穿外套、鞋子,然後在班級羣給家長報了平安。

手機裏的消息“鋪天蓋地”,家長們不停問着孩子們的情況,石福偉一邊通過手機安撫家長,一邊在操場鼓勵學生。這位班主任說,孩子們都嚇壞了,也冷極了,蓋了幾層被子、喝了熱水,還是抱在一起發抖。

石福偉坐在邊上,不停地對孩子們說話。夜深天冷,他害怕他們睡着後感冒,就一直喊、一直問。他記得學校領導也一遍遍來檢查、詢問,陪着學生。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有學生提議說要數星星,石福偉抬頭看到一片烏黑的夜,沒有任何星光,但那一刻他感覺“心裏的那盞燈被點亮”。

天快亮了,大部分學生安全回家,班裏還剩下六七人滯留學校,無人能接。有學生父母在外地打工難以歸家,石福偉就想辦法聯繫上孩子的親戚。也有家長跟石富偉無奈道:“家裏塌了,沒有房子了,我們都在路邊坐了一晚,沒辦法接孩子。”

12月19日上午9點,積石山縣高關初級中學安排老師以鄉鎮爲單位,將滯留學校的70餘名學生分四路依次送回家。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柳溝鄉尕集春蕾小學和積石山縣移民初級中學的老師也踏上了送學生回家的路途。積石山縣移民初級中學教師喬海龍回憶,12月19日10點左右,學校爲滯留學生買了包子、煮了雞蛋,派了5名教師、3輛車,送學生回家。有學生家裏受災嚴重,道路難以直通村莊,學校便與當地鄉政府聯繫,將他們送至鄉政府大院,由政府工作人員將孩子們挨個護送回家。

12月19日中午,積石山縣移民初級中學的所有學生全部安全到家。當天,甘肅省教育廳發佈消息,積石山縣寄宿制學校學生已全部有序疏散並妥善安置。

積石山縣移民初級中學副校長長永勝記得,送走全部學生後,學校的幾名教師開始打掃操場,其中一名教師流淚了。他說他感到後怕,不敢設想前一晚,快2000名學生遭遇危險的任何可能。

受災嚴重的大河家鎮,臨時安置點設在清真寺旁的廣場上。這兩天,藍色帳篷間,常能看見中小學生的身影。

18歲的張玉海在積石山縣大河家鎮一所寄宿學校讀高中,地震發生後,學校停課,他離校時沒來得及拿課本。12月20日晚上,他和家人來到鎮上的安置點,住在帳篷裏。12月21日,週四上午,安置點可以上網了。老師通知說,星期五,學校將用手機上網課。

這名高三學生說:“我想回學校,以後去蘭州上大學。”

(應受訪者要求,魏玉玲、張冬峯、李琴、馬雅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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