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生 雷悅雯 澎湃新聞記者 許振華

越南統計總局近日公佈數據，越南人口至2023年底約爲1.003億，是在印尼和菲律賓之外又一個人口規模破億的東南亞國家，也是世界上第15個人口破億的國家。統計數據還顯示，越南2023年生育率爲每名婦女生育1.96個孩子，出生男女性別比爲112/100。

當地時間2023年7月11日，越南河內，一名護士在醫院爲一名新生兒洗澡。IC photo 資料圖

人口規模擴大常被理解成“人口紅利”。值得一提的是，越南人口破億的消息卻經歷了從“事先宣揚的喜訊”到“遲遲不來的消息”的過程。早在2023年3月11日，越南統計總局就爲人口即將破億做了預告，還與公安部、衛生部等有關部門提前策劃有關“越南第1億個嬰兒的到來”歡迎儀式、慰問乃至遊行慶祝活動，頗爲高調。

然而這些活動並未如期出現，直至2023年的最後一天，越南才正式宣佈人口破億。這背後或許與越南實際的社會與經濟狀況有關，越南當局越發顯得謹慎。“越南的人口紅利將在一段時間內保持不變。然而，由於快速老齡化問題的出現，（維持紅利的）剩餘時間已經不多了。”在馬來亞銀行任職的新加坡宏觀經濟分析師布萊恩·李（Brian Lee Shun Rong）向澎湃新聞表示。

令人驕傲的里程碑？

越南當局將人口規模破億視爲利好發展的喜訊，甚至將之稱爲“令人驕傲的里程碑”，“有助於提高越南國際地位”。這背後是一種將人力資源視爲提高國家競爭力的工具、推動經濟增長的動力的思維，即“人口紅利”。

越南國家統計總局副局長阮忠進（Nguyen Trung Tien）曾表示，1億人口規模是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資源，越南正處於黃金人口結構期，近70%的人口處於勞動年齡。越南必須抓住這一關鍵機遇期，對教育培訓領域進行有效投資，開發人力資源，提高勞動技能和勞動力素質，促進國家發展。聯合國人口基金會（UNFPA）駐越代表處官網刊文稱，目前，越南人口中的年輕人比例達到歷史最高，10至24歲的年輕人佔總人口的21.1%，越南的“人口紅利”預計將持續到2039年。

美國《環球金融》雜誌文章認爲，更多的人口意味着更大的越南國內消費市場、更多的技術工人、以及對外資更具吸引力的形象。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許利平也撰文分析稱，一個國家擁有了一定人口規模，形成“人口紅利”，能給工業化、現代化提供源源不斷的年輕勞動力，並推動規模效益，降低生產成本，形成國際比較優勢，吸引地區乃至全球勞動密集型和資源密集型產業轉移到當地，推動當地經濟快速發展。

“作爲近年來在區域乃至全球表現亮眼的新興經濟體，越南的‘人口紅利’狀況如何以及能夠持續多久，一直是越南自身以及區域其他國家都比較關注的一個話題。”許利平寫道。

回顧歷史，越南曾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進入經濟高速發展階段，人口也隨之激增。針對新現象，越南當局在1988年10月頒佈“計劃生育”政策，規定每個家庭最多隻能生育兩個孩子，提高生育年齡至母親22歲、父親24歲，第一、二胎之間要間隔3年。該政策維繫了30多年，至2020年5月才由時任越南總理阮春福更改，轉向鼓勵生育。

爲了更充分地利用“人口紅利”，越南政府曾制定2030年越南人口戰略，做出該國將於2030年前達到1.04億的人口規模的預測。越南官媒報道，在2030年越南人口戰略基礎上，越南政府在平衡出生人口性別比、提高人口素質、促進人口合理佈局等方面做出了具體規劃。越南的人口戰略已轉爲將人口因素納入實現國家的綜合目標之中，而非像曾經那樣將政策思路侷限在“計劃生育”上。

幫助越南成爲“世界工廠”？

越南是近年來媒體炒作“供應鏈轉移”論述時的焦點。因爲擁有大量年輕勞動力，紡織業、鞋業等勞動密集型產業在政府政策利好下進軍越南。“大量勞動力和低廉的勞動力成本是越南吸引外國直接投資者的賣點之一，尤其是在服裝和消費電子產品組裝等勞動密集型製造領域。”布萊恩·李對澎湃新聞說。數據顯示，2021年，一半的越南人年齡在35歲以下。

不過，該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似乎越來越明顯。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3年12月的最新數據，由於需求疲軟導致出口低迷，預計2023年越南的實際GDP增長率爲4.7%，較去年8%有所降低，並且未能達到年初設定的6.5%的目標。

從結構性因素來看，越南經濟高度依賴貿易與外資，外資的湧入不一定能顯著提高越南的競爭力和抗風險能力，卻有可能催生勞動力成本上升、房地產泡沫虛高等問題。目前，越南的城市最低工資爲468萬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400元），高於老撾和柬埔寨等周邊國家。

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資深研究員黎洪和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分析說，越南並不具備像中國那樣的規模，其市場和勞動力規模仍然有限，難以真的成爲“世界工廠”。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CCIEE）美歐所首席研究員張茉楠則表示，對越南來說，缺乏獨立完整的產業鏈意味着零部件和半成品主要由中國提供，而成品主要銷往美國，這種模式使越南的工業發展高度依賴對外貿易。

英國布里斯托大學金融與會計系高級講師胡國俊（Ho Quoc Tuan）分析說：“越南要成爲一個真正成熟的世界工廠，政府需要投資並鼓勵私人領域進行投資來培養年輕人才，並對現有勞動力進行再培訓……世界銀行也建議越南應改善基礎設施，這是很重要的，因爲越南目前發放基礎建設的支出緩慢，國營企業的效率也有待改善。”

越南最大的工業區開發商之一Deep C Industrial Zones的首席執行官布魯諾（Bruno Jaspaert）認爲，越南政府應該明智和謹慎地選擇他們想要吸引的投資類型，並對他們吸引投資的方式進行創新，否則“他們很快就會耗盡人口、能源和土地”。

對此，越南政府有意提高外國直接投資的質量，着重吸引高科技和綠色產業。越南財政部官網顯示，2019年8月20日，越南中央政治局發佈了第50號決議，提出到2030年，完善相關制度和政策，提高外資合作質量和效率，優先選擇具有先進技術、綠色科技、現代化管理、高附加值、溢出效應、連接全球生產和供應鏈的項目。

“越南在生產晶片過程中參與可能是較爲簡單的步驟，而由於缺乏人力資本來滿足這些複雜產品的需求，越南將難以迅速後來居上。”黎洪和說，越南政府正試圖改變這一局面，並鼓勵越南公司提高研發和製造能力，以成爲跨國企業全球供應鏈的一部分。

2023年9月，美國總統拜登與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確立美越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併發布聯合聲明。聲明大量內容與經貿、創新、科技產業有關，比如兩國認識到越南“身爲半導體行業主要參與者”的巨大潛力，美國將支持越南半導體生態系統的快速發展，提高越南在全球半導體供應鏈的地位。美國還重申致力於加大對越南高科技勞動力培訓和發展的支持。

美國芯片製造巨頭美滿公司已計劃在越南建立一個世界級中心。英特爾公司在越南南部設立了其全球生產網絡中最大之一的工廠，用於組裝、封裝和測試芯片，工廠總價值約15億美元，並有擴建的計劃。安靠公司（Amkor）此前宣佈，在河內附近興建了價值16億美元的芯片工廠，將於去年10月投入運營。

人才是關鍵

布萊恩·李對澎湃新聞表示：“越南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高於印度，但其就業狀況還要好得多。截至2022年第四季度，總失業率和就業不足率較低，分別爲2.3%和2.0%，而印度爲7%至8%。勞動力參與率（68.9%）明顯高於印度的40%以上。”這意味着越南的就業情況在新興經濟體中算是不錯。另外，黎洪和分析說，越南工人被認爲比其他一些國家的員工擁有更高的技能和紀律，這從資方來看是所謂的“利好因素”。

然而，布萊恩分析時也提到，越南需要進一步投資高等教育和職業培訓領域，利用其豐富的勞動力來提高經濟生產力，以提升越南經濟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

在越南希望承接並發展更具技術性、更加環保的產業時，缺少人才成爲了關鍵問題。位於胡志明市的新加坡商會會長林明傑曾表示，越南想往高端產業進階，“10年內做不到”，最大短板是人才短缺，而培養人才的教育體系非一朝一夕能建立。

林明傑舉例說，有一家外資廠要在越南招聘100名工程師，收到2000封求職信，卻“一個工程師都找不到”，因爲全都達不到錄取標準。這表明越南極度缺乏專業技術人員。

阮忠進在接受越南官媒《青年報》採訪時透露，2022年越南15歲及以上人口約爲7540萬，其中勞動力約爲5170萬。在這些從業人員中，高達73.8%的職工沒有取得專業技術資格。目前，越南約有3810萬不具備專業技術資格的勞動者，1360萬具有初等及以上專業技術資格的勞動者。

此外，缺少專業技能也意味着越南大部分勞動者的薪資處於較低水平。據阮忠進介紹，2022年員工平均收入約爲每月670萬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900元），沒有專業技術資格的工人的收入約爲每月570萬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600元），而具有專業技術資格的工人的收入則會高出1.6 倍，約爲每月930萬越南盾（約合人民幣2700元）。

因此，阮忠進表示，需要提高勞動者的素質、技能和收入，並進行充分地宣傳，提高企業對勞動者職業培訓的認識，使職業培訓質量滿足市場需求。同時，也要提高廣大職工的認識，使他們意識到，通過學習獲得專業資格和提高勞動技能既是一項權利，也是一種要求。

“未富先老”？

越南官方2023年底公佈的人口數據中，除了正式破億，更值得關注的細節是1.96的總和生育率。通常認爲，如果總和生育率長期低於2.1，將無法實現人口更替，人口會進入下降通道。

根據聯合國人口活動基金數據，回顧歷史，越南總和生育率在上世紀60年代初一度達到了6的水平。一生中生育的孩子數量，在1960年代初之前一直在6到7個之間，1979年下降到4.8，而後持續下降，2006年達到2左右的水平。

“事實上，越南的人口正在迅速老齡化。隨着出生率下降和預期壽命增加，越南勞動年齡人口（15-64歲）的比例已在2013年達到頂峯。”布萊恩對澎湃新聞說。截至2021年，處於工作年齡的越南人仍佔總人口的69%，與2013年的70%相差不遠。

越南衛生部人口與計劃生育總局也意識到了有關問題，並曾作出預測，提出越南是世界上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2019年，越南老年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爲11.86%；據預測，2029年，老年人口比例將增加到16.66%，2049年將增加到26.10%。

在2022年11月的一場以人口老齡化爲主題的研討會上，越南專家指出，越南從2011年開始出現老齡化趨勢，而到2036年，越南完全進入人口老齡化時期。與法國、美國、瑞典等發達國家相比，越南人口老齡化進程非常迅速，大約只要26年。

因此，對越南而言，利用人口機遇期實現經濟社會發展將更加關鍵，否則可能面臨“未富先老”的困境。根據越南計劃與投資部 （MPI） 的規劃，到2040年，越南人均GDP將達到每年15000美元，遠低於發達國家每年30000美元的水平。而越南人口老齡化正在發生，這將對經濟發展和國家目標的實現產生負面影響。

越南官媒曾提到，2020年至2030年被認爲是越南經濟發展的最佳時期。如果不能強有力地提升發展水平，越南有可能跳不出中等收入陷阱，永遠也無法成爲發達國家。

世界銀行駐越南首席代表卡羅琳·特克（Carolyn Turk）建議說：“過去三十年來，越南成功地利用其豐富的勞動力推動了經濟增長。現在，隨着人口老齡化，越南需要迅速培養勞動力技能，以推動創新，提高經濟生產力，並從現在開始實施養老金改革，以便在未來幾十年維持老年人的生計。”

除此之外，越南人口存在的問題還包括地區間的生育率差異較大、重男輕女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