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尹夕遠

編輯|易方興

運營|橙子

攝影|尹夕遠

2023年底,哈爾濱突然成爲頂流。

在過去,人們聊起哈爾濱,常把它作爲東北走向衰落的代表性城市,這裏是東北老工業區的縮影,面臨着人口流失、老齡化,以及產業轉型的艱難……時代之風吹過,似乎並沒有給哈爾濱帶來多少紅利。

但如今,在“潑天的流量”之下,哈爾濱重新登頂熱搜,成爲人們渴望前往的夢幻之地。承載着這些熱度的,恰恰也是哈爾濱的這種“輝煌與衰落”的矛盾性,是它從歷史、經濟、人文層面的漫長積累。

有人說,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跨度裏,哈爾濱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風光。根據哈爾濱市文化廣電和旅遊局最新數據,2023年度,按常規口徑監測,哈爾濱市共接待總遊客量1.35億人次,同比增長145.78%,與此同時,旅遊總收入也同比增長239.03%。直到現在,流量仍在湧來。

這是每日人物圖片故事的第六期,我們選擇用鏡頭記錄下獨屬於哈爾濱的瞬間。

製造快樂

在如今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上,快樂確實可以被人爲製造出來。

在這裏,遍地都是景觀:三步一個拿着自拍杆的主播,五步一個東北大花襖。有人逛了6遍中央大街,因爲“每天一個樣,根本看不膩”;有人深夜12點搓澡,中央大街的一家洗浴中心,搓個澡要排隊等兩三個小時;還有人沉迷蹦迪,教堂外,一輛退役公交車塗滿了紅綠大花,變成移動迪廳,2塊錢就能蹦一晚……

在所有的景點中,聖·索菲亞大教堂前的廣場無疑是最熱門的。每當夜色降臨,披風與羽翼齊飛,女孩們手持貼滿亮片的手杖,上演一場場公主夢境。

教堂燈光亮起,幾十個攝影師或蹲或站,熟練地找到和昨天一樣的角度,教女孩們擺出預設好的姿勢,統一的暖黃色的燈光灑在她們臉上,彷彿身後的教堂是獨屬於公主一人的城堡。

隨着旅拍行業的不斷成熟,哈爾濱的攝影機構們早已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風格:場景以歐式建築和大教堂爲依託,服裝仿製歐洲中世紀的蕾絲圓形裙襬,加以魔杖、烏鴉標本、皇冠等道具,打造吸血鬼、公主、天使等主題人物設定。

夜晚的哈爾濱空氣已接近零下25度,但公主夢卻是火熱的。一套成熟的操作模式,流水線的工業生產,攝影師把相同的公主夢複製到不同的女孩子身上,男孩們則站在一旁,用手機記錄拍攝過程,並在拍攝間隙適時地送上軍大衣。當畫面定格的瞬間,那身處夢境的短暫快樂,是獨屬於哈爾濱的體驗。

在另一邊,松花江水自南向北,滋養千里黑土地。流經哈爾濱後,已形成可通航千噸級江輪的寬闊江面。

但此刻,長達四個半月的封凍期,爲哈爾濱平添一塊完整平坦的娛樂冰場,厚度接近一米的冰面,讓吉普車也可以在江上安全行駛。人們直接從江中切割出冰塊做磚,用來搭建冰雕、圍欄、滑梯,甚至作爲售票處的臨時小屋,只有一些冰磚中的水草和小魚,似乎在提醒人們:腳下曾是滾滾江水。

整個哈爾濱像是一座遊樂園,一個由熱梗和熱帖打造的、不斷翻新的秀場。巨大的網絡流量成功轉換成了真實世界烏泱泱的遊客。這一天,一輛由南方北上的高鐵列車正疾馳過中東鐵路橋,載着人們對逃離辦公室的希冀,和被短視頻流量激發出的好奇。

新遊客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他們包裹嚴實,走出車站,走進中央大街,走上松花江冰面,開始一場北國之旅。

討好型市格

許多人都說,哈爾濱是一座具有“討好型市格”的城市。

“南方小土豆”“公主請上車”……來自本地人的溺愛與討好,塑造了“爾濱”的寵粉市格。

毛茸茸的耳罩和帽子,從視覺上就給人足夠的暖意。有時候,你還會遇到許多免費送東西的商家,他們手裏拿着暖貼、熱薑湯、牛奶、凍梨,甚至洗衣液。這裏的熱情是肉眼可見的:地下通道爲遊客鋪就的紅地毯,中央大街請來與遊客合影的少數民族演員,專門爲沒搓過澡的南方人推出了體驗套餐的洗浴中心,切開的凍梨,和溫室一般避寒的暖房。

一位遊客短暫地在哈爾濱停留了三天,彷彿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空間。他感嘆:“沒想到,一張高鐵票能實現的,竟然還有真正被尊重的感覺。”

對於這種熱情和討好,遊客們用腳投票,也給予了回應。

他們每天的行程一般是這樣的:從巴洛克風格的旅館魚貫而出,手拿馬迭爾冰棍,走上由86萬塊俄國進口麪包石鋪就的中央大街,再轉道聖·索菲亞大教堂,身穿哥特風格禮服,拍攝一組歐式古堡寫真,喫個被東北人自己把價格打下來的鍋包肉,抱抱白狐,放放煙花,最後去洗浴中心搓澡。

這一場中西結合的體驗,有一些時空重疊的意味。

約百年前,也是在哈爾濱街頭,一批身處歷史轉折時期的失意的俄國人,在哈爾濱街頭拉響提琴,演奏交響樂。哈爾濱的存在,爲他們提供了一個短暫逃離現實的機會。他們離開故土,重新來過,在陌生的環境找回某些熟悉的快樂。

流量之外

但離開景區,你會發現另一個哈爾濱。

老道外,哈爾濱曾經極度輝煌的區域,如今只能從危樓上覆蓋的工業篷布縫隙裏,一窺當年的榮光。百年前建造的電影院、歌舞廳、百貨大樓,它們屹立在這裏,樓還在,人已空。建築工地和民居擠在一起,二手皮衣就掛在工地圍牆上售賣,老闆頭也不抬,彷彿睡着了。

賣瓜子的小販,把價格手寫在硬紙板上插進不同的籮筐,也許是因爲太冷了,吆喝也懶得吆喝一聲,眼睛以下都緊緊縮進外衣的毛領子裏。外衣是以前的工作服,胸口被壓得鼓起來,衣服上,有着哈爾濱鐵路局的標誌。

與景區的熱鬧喧囂相對的 ,對於日常的哈爾濱來說,許多街道是肅穆冷清的,只有盡頭的燒麥館冒出蒸騰的熱氣,升上二樓緊閉的窗戶。老闆娘則坐在後廚門口,和浙江過來旅遊的一家三口攀談,講述着曾經此地的繁華。

她說,那時生意好做,不愁喫穿,如今店舊了,人少了。年歲上來,也只好繼續維持,“開上一天算一天”。

哈爾濱的獨特之處也在於此。

這是一座由鐵路帶來的城市。1898年6月9日,沙俄決定將鐵路工程局設在哈爾濱,五年後,中東鐵路通車,大量歐洲淘金者通過鐵路先後來到哈爾濱,人口密度驟增,是爲哈爾濱的建城之始。

到上世紀50年代末,哈爾濱逐漸成爲中國軍工、機械製造和重工業的中心,全市工業總產值僅次於滬、京、津、沈,列全國第五位,是東北平原上的一座工業化大城。

再後來,關於東北的敘事,漸漸由共和國長子變成了投資不過山海關。到了90後這一代人,從小接受到的教育是要“走出東北”。曾經的輝煌老去,“東方莫斯科”變成了“失落之城”。歷經老工業基地衰落、下崗潮、人口外流、老齡化,哈爾濱似乎風光不再。

近幾年人們再次提起,哈爾濱再不是遠東數一數二的摩登之城,而是嚴肅的東北文學、野狼Disco、樂夏舞臺上的二人轉,以及寒冷而漫長的季節。

東北似乎沉睡了很多年,大家都在向外走。即便如哈爾濱這樣的省會城市,也不免陷入僵持的困局,就像街角的燒麥館老闆娘一樣,言談裏,都是回望往日輝煌,慨嘆今日無奈。

但在今年的這一波熱度下,哈爾濱經歷了久違的復甦。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跨度裏,哈爾濱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風光。一名本地人感嘆:“苦盡甘來了、厚積薄發了。”

在這個兔年的結尾,東北似乎迎來了屬於一座城市的“文藝復興”。

夢與現實

這裏是夢與現實的交匯之地。有人從現實遁入夢中,有人終究要從夢中醒來。

如今已經成爲網紅的左右哥,正是這樣一位造夢者。下午6點的冰雪大世界,早已沒有了陽光,寒風刺骨,大地冰涼,卻有一個角落熱氣蒸騰,人聲鼎沸。

那是DJ左右哥在帶領遊客們蹦迪。幾百上千人圍在舞臺前,黑壓壓一片,不收費用,沒有圍欄,站在外圍還是衝向中心,全憑自願。

隨着“左左左,右右右,左右左右“的口號,男女老少滿面紅光,呼出的哈氣在睫毛凝結成霜,又迅速被身體帶來的溫度融化成水珠,伴着身體起伏,蒸發到空氣中。

年輕男生扛起女朋友,中年男性扛起孩子,老年人站在外圍舉着喫了一半的糖葫蘆,也跟着節奏擺手。閨蜜們拉起手一邊蹦一邊自拍,嘴裏喊着“別動了拍虛了”,身體卻根本停不下來,有的人個子矮,壓根看不到舞臺,卻也在人叢中搖頭晃腦,眼睛一閉頭也不抬。

在這裏,人們的疲憊、憂慮、委屈、頹喪好像都被冰雕封凍了起來,此刻當下,只有開心。工作、學業、感情都在千里之外,他人的目光、社會的環境、家庭的期待都暫時被冰雪覆蓋。

正如安迪·沃霍爾所說,“每個人都有15分鐘成爲明星的時間”。在哈爾濱,每個人踏上返程的列車之前,也都有許多個小時能夠成爲自己。

在宏大敘事中,繁華都如一夢,但在微觀的人類情感裏,哪怕只是曇花一現的公主夢,也會給現實帶來短暫的撫慰。“潑天的富貴”也許無法降臨到每一個個體身上,哈爾濱卻在想辦法給每一個踏上冰城大地的人一個機會——

在自己的世界裏下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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