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李宣璋    每經編輯 陳旭    

2023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明確提出,必須把堅持高質量發展作爲新時代的硬道理,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推動經濟實現質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長。

回顧2023年,在國際形勢複雜嚴峻、世界經濟不確定性增強、增長動能不足的大背景下,我國經濟取得了同比增長5.2%的成績。邁入2024年,我國經濟增長會面臨什麼樣的趨勢?怎樣挖掘經濟增長潛力?提振消費該如何有針對性地施策……

帶着這些問題,在2024年全國兩會召開前夕,《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對十三屆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進行了專訪。

橫向需求空間和縱向產業升級空間打開,經濟增長潛能就會非常可觀

NBD:您認爲今年我國經濟發展趨勢如何?

劉世錦:從大的方面來講,中國經濟處在轉型期,由過去的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近幾年,我國實際上處在一箇中速增長階段。前一段時期由於新冠疫情的衝擊,一定程度上打亂了轉型的進程,但從去年開始,我國基本擺脫了新冠疫情的干擾,逐步迴歸到正常的增長軌道上。

2023年,我國GDP增長了5.2%。但需要注意的是,2022年增速的基數相對比較低。2022到2023年兩年間平均增速實際上是4.1%,這是低於中國現階段潛在增長率水平的。

按照現在的學術研究,經濟界普遍認爲中國目前的潛在增長水平在5%左右。我們期待2024年能從過去幾年受新冠疫情衝擊的軌跡上擺脫出來,迴歸到正常增長路徑上。

所以2024年非常關鍵,希望全年能夠達到並保持潛在的增長水平。經過努力,這是有可能實現的。

NBD:從長期視角看,當下應當如何挖掘我國經濟增長潛力,保障經濟始終運行在合理區間?

劉世錦:當前我國經濟增速是5%左右,那麼增長的潛能主要在什麼地方?

我們現在的人均GDP約爲1.3萬美元,距離高收入國家的門檻只有一步之遙。最近一兩年裏,我們能不能跨過高收入國家的門檻?我認爲這個可能性是有的。

國家提出了中長期的發展目標,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人均GDP水平,大概是3萬到4萬美元。與目前相比,有差不多2萬美元的增長空間,這就是我們的追趕潛能,主要依靠服務業的增長和農業、工業的轉型升級。

另外,最近幾年隨着新的技術革命,依靠數字技術和綠色轉型兩大新技術革命的驅動,也給我們提供了新的增長潛能。追趕潛能和新技術潛能融合在一起,在國際範圍內就會形成我們新的競爭優勢。所以,關鍵是我們怎樣把這些潛力給利用好。具體來說,要特別重視兩個方面的增長空間。

一方面是橫向的,我國現在有9億中低收入羣體,怎麼把這一部分人的收入水平往上提升,讓其中一部分人能夠進入中等收入羣體。也就是說到2035年的時候,中等收入羣體由目前的4億左右能夠翻一番,達到8億~9億人。這樣的話,需求潛力就可以極大釋放出來。

另一方面是從縱向來看,要推動產業轉型升級。這既要實現傳統產業的轉型升級,又要發展各種新的增長點,特別是新技術所驅動的增長空間,這方面的機會是很多的,比如人工智能所帶來的未來增長空間,再比如新能源汽車等。

概括來講,一方面是要擴展橫向的需求空間,另一方面是打開縱向的產業升級空間,那麼,中國下一步的增長潛能就會非常可觀。

當前發展型消費面臨阻力 破解之道是提升基本公共服務

NBD:當前我國經濟發展過程中,應如何發掘新質生產力來推動高質量發展?能否結合實例談談諸如新能源、新材料或人工智能領域內,新質生產力是如何帶來產業結構變革和消費升級的?

劉世錦:新質生產力,按照我的理解,就是利用新技術全方位提升全要素生產率。高質量發展並非只是口號和抽象的概念,而是有具體內容的,從經濟工作的角度而言,也是有相關指標要求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提高全要素生產率,當然也包括勞動生產率。

那怎麼來提升?數字技術和新的綠色技術,爲我們提升全要素生產率開闢了日益增多的新賽道。數字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最新的發展,在很多方面超出想象。在綠色轉型方面,中國提出“雙碳”目標以來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一大批低碳綠色新產業的快速增長。

過去我們講環境保護、綠色轉型的時候,很多人是有顧慮的。他們認爲這和經濟增長會產生矛盾,要搞環保和綠色轉型,經濟增長速度就可能下降。出現這種現象,原因就是在原有技術體系之內做文章,那的確有可能影響經濟增長。

但如果換個思路,立足於創新,用一套新的技術來解決綠色轉型的問題,結果就會不一樣。比如與傳統的發電方式相比,光伏發電的碳排放是大幅下降的,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後,光伏發電的成本已經接近甚至低於傳統的燃煤發電成本,這在經濟上就是具有競爭力的。

所以,利用新技術驅動相關產業,也就體現出新質生產力和經濟增長的關係不是矛盾的,而是相互支撐的。

NBD:消費是經濟穩定運行的壓艙石,當前我國消費市場恢復向好的基礎仍不牢固,消費潛力有待進一步釋放。要讓居民敢於消費,應如何有針對性地施策?

劉世錦:當前部分居民不敢消費的原因有多方面,還是存在後顧之憂,比如擔心現在把錢花了,今後沒有收入了怎麼辦,爲此會選擇預防性儲蓄。這說明我們的社保體系還沒有完全跟上,但更重要的是居民手頭的收入還不夠多,如果居民收入不能持續增加,他們不會有足夠的底氣來消費。

有一種認知,以爲居民不願意消費是一個主觀認識問題。這是把問題理解錯了。關鍵是要給居民收入增長創造條件,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只要收入能夠不斷增長,消費潛力就會源源不斷釋放出來。

近年來,在居民的消費結構中,尤其是低收入羣體,他們的生存型消費即衣食住行需求基本上滿足了,包括貧困地區居民的喫飯穿衣、居住保障等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擴大消費的重點應該放在發展型消費上面。

發展型消費,就是居民在住房、醫療、教育、社會保障等方面的需求。城市的中等收入羣體,多年來因爲住房、醫療、教育等問題而普遍感到焦慮,這實際上是擴大消費面臨的突出問題。消費升級是通過結構變化來體現的,而並非只靠某種消費的增長。

當生存型消費穩定以後,發展型消費得往上走,但是目前發展型消費面臨阻力。發展型消費和生存型消費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即一般是採用公共服務或者集體消費的方式。

例如,社保就是各級政府要構建一個大的保障網絡,它是一種互助共濟的方式。個人想解決社保問題,如果沒有社保網絡的話,也是解決不了的。

換句話說,對於發展型消費來說,政府的基本公共服務非常重要。但是目前各類人羣得到的基本公共服務存在比較大的差別,缺口最大的是近3億農民工,這樣就會限制這部分人羣的發展型消費。

所以,當前解決消費的問題重點是發展型消費,而發展型消費重點關注的人羣是進城農民工。

無論生存型消費還是發展型消費,最後都要落在提升收入上,根本的途徑是推動改革開放,進一步提升要素的市場化流動,提高城市化水平和質量。讓更多農村人口進入城市、融入城市。中國下一步有可能迎來新一輪城鎮化浪潮,就是在已有核心城市周邊地區拓展都市圈,讓大量中小城鎮發展起來。

概括來講,解決當前的消費問題,我認爲重點是發展型消費;從社會人羣來說,重點是農民工,特別是進城農民工;從方法來說,要推動新一輪的城鎮化浪潮。

房地產固投持續下滑背景下 需強化服務業投資

NBD:當前我們強調要推動有效投資和精準投資,以優化投資結構並提高投資效率。您認爲應該如何引導社會資本更多投向創新驅動和民生領域?

劉世錦:過去我們的投資主要靠三駕馬車——基建、房地產、製造業,但近兩三年來出現了新的趨勢:一方面房地產投資的高峯期已經過去,近兩年下降的幅度比較大,目前依然處在負增長階段;另一方面基建投資也遇到了瓶頸,地方上普遍反映一是缺錢,二是缺少好的項目。

我認爲下一步基建投資仍然會繼續推進,但重點是要和都市圈的建設結合起來,這樣投資效率纔會比較高。而製造業投資要轉向數字技術和綠色轉型相關領域,要帶動生產率提升,比如投向一些未來產業。

除此之外,我想特別強調服務業投資。服務業投資近幾年增長速度很快,這和發展型消費是相配套的。近兩三年,在整個投資比重的排序裏,房地產持續下滑,下一步要重視、強化服務業投資。

NBD:面對國際貿易環境變化和全球產業鏈重構,我國對外貿易應如何實現由量到質的轉變?如何藉助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等多邊機制,推動外貿結構多元化和高端化?

劉世錦:出口一直是中國經濟重要的增長動能,中國的出口不能放鬆,不論是量和質,都要提升。

我們經常講的一句話,要發展實體經濟,以製造業爲本,穩定製造業的比重。不過一定要搞清楚,從全球範圍而言,要讓中國製造業保持競爭力,一定意味着製造業的市場除了國內以外,還要有相當一部分市場是面向海外。所以,我們要保持比較高的製造業比重,就一定要提升製造業的競爭力,尤其是通過數字化或綠色化轉型,提升它在全球範圍內的競爭力。

近兩年來,全球市場發生了一些重要變化,比如去年中國的汽車出口首次位居世界第一。另外,我們的“新三樣”(電動載人汽車、太陽能電池和鋰電池)出口已經達到上萬億元,這都是一些新的出口品類。所以,中國在出口方面有新東西,有新的競爭力比較強的品類。

從更大的範圍而言,下一步要實現更高水平的對外開放。要利用高標準的區域市場協定,通過對外開放來推動國內的改革。現在國際上貿易保護主義和逆全球化的力量比較強,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定要有戰略定力,要實現更高標準和更高水平的對外開放。

我們還可以採取一些更加主動的措施。比如開放通常講究對等,而在有些情況下,看準了我們可以單邊率先開放,先走一步帶動對方,發揮引領作用。從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說,目前我們很多產品和服務在國際上具有相當強的競爭力,推動競爭、推動開放,對國家發展是有好處的,對全球化的進程以及全球經濟的繁榮和社會進步也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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