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AI 復活」,2013 年播出的《黑鏡》第二季第一集,往往被視爲一個恐怖的預言。

這個故事講的是,女主因爲一次車禍失去丈夫,不甘就此告別,藉助高科技公司之手,通過社交媒體等資料,複製了丈夫的思想和軀體,打造出一個 AI 男友。

然而,AI 男友沒有情感,整日睜着眼睛無需睡覺,手被碎片割到立刻癒合,呼吸聲模擬得非常拙劣,更爲重要的是,他只能呆板地按照命令行動。

女主無法再忍受 AI 和真人的落差,命令 AI 男友跳下懸崖。

AI 男友平靜地問,真的要跳嗎,他沒有自殺傾向,但如果女主堅持,他會跳下去,女主回答,如果是丈夫本人,他會害怕的,聽話的 AI 男友馬上模仿起丈夫的反應,也哭起來,女主情緒崩潰,大聲尖叫。

「你不是你,你只是漣漪,你沒有過去。」

「別這樣,我只是來取悅你的。」

前段時間,音樂人包小柏用 AI 重現女兒的聲音和形象,商湯科技創始人湯曉鷗以數字人的形式現身年會,「AI 復活」走入現實。

縱然「AI 復活」裏存在着人之常情和善意謊言,但至少從現在來看,它就像《黑鏡》裏說的那樣,是對生者的「取悅」。

人是無可替代的,但或許可以複製 10%

「AI 復活」只是一個誇張化的稱呼。

哪怕是有魔法的《哈利波特》世界,復活石也不能真正死而復生,招來的只是比靈魂要真實、比實體要虛幻的物質,帶給召喚者無望的折磨。

所謂的「AI 復活」,目前只能模擬人的某個或多個部分,文字、聲音、影像……

今年 2 月獲得格萊美終身成就獎的實驗藝術家 Laurie Anderson,在 AI 領域也成了先鋒。

2021 年,她用 AI「復活」了丈夫,用丈夫的作品、歌曲和採訪訓練 AI,輸入提示詞後,AI 以散文和詩歌形式回應。

這個實驗早於 ChatGPT 的發佈,彼時的大多數人還對聊天機器人沒有概念,Anderson 的所作所爲仿若天方夜譚,連朋友也不理解。

如今,現實接近科幻小說,特立獨行的藝術家被稱讚有先見之明。

只有 Anderson 自始至終非常清醒,告訴採訪她的《衛報》:

我不認爲我是在和我死去的丈夫說話、和他一起寫歌……但人有風格,而且可以複製。

▲ Anderson 和丈夫的合影.

當然,「可以複製」的並不多,生成的結果裏,75% 完全「白癡和愚蠢」,15% 讓人想「再看一眼」,只有剩下的 10%,纔是真正有趣的部分。

但對於 Anderson 來說,10% 就夠了。人生有涯,AI 的文字無限,無限乘以 10% 還是無限。

當年的 Anderson 與機器學習研究所合作,現在普通人也能成爲「AI 復活」的用戶。

通過 Seance AI 等初創公司的服務,用戶填寫逝者的姓名、年齡、逝世原因、性格特徵、親緣關係等,輸入逝者留下過的文本,然後就能用文字與 AI 聊天。

如果不想停留在純粹的白紙黑字,每月 10 美元左右的套餐等待加購,付費的用戶可以在聊天的基礎上,模擬目標人物的語音,創建眼睛和頭部能動的動畫圖像,如同現實版的《預言家日報》。

將目光轉向國內,最爲大衆化的「AI 復活」業務,是提供照片和音頻,讓人物動起來甚至開口說話,淘寶有很多這樣的商家。

我諮詢了其中一家,對方表示,提供一張正面半身照,人物的嘴巴和眼睛就能動起來。

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是,考慮到技術可能被違法濫用,商家強調,只是爲了懷念,人臉識別繞道,眨眼、搖頭、點頭、張嘴等動作都拒絕製作。

至於「開口說話」,一方面是提供足夠的聲音材料,另一方面是用戶可以隨意定製文案。如果沒有聲音材料,提供文字內容,商家也可以找聲音相近的老人錄音配普通話。

問到這裏,我不免產生對「AI 復活」的幻滅感,連聲音都可以湊合,能動的照片、能說話的視頻,都是按需定製的產物,只是聊勝於無的安慰而已。

受衆們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儘管商家們宣傳「就像親人在身邊一樣」,購買過服務的一位用戶在評論區寫下:「方言還是有些不像,只能做到 70% 左右的神似。」

除了定製的動圖和視頻,還有一類真實感更強的「AI 復活」服務,結合了換臉和真人扮演,可以進行實時視頻通話,平均一單幾千到 1 萬元不等。

具體來說,技術人員提取目標人物的形象和聲音,製作人臉模型,然後再調取虛擬攝像頭,視頻通話時,由真人換上目標人物的形象和聲音,進行實時互動。

這類「AI 復活」視頻在抖音等短視頻平臺播放量很高,主人公往往是難以承受噩耗的老人。在子女的授意下,技術人員用着相似的臉和聲音,說着善意的謊言,老人看着屏幕裏的「過世親人」,辨別不出異樣,哭着傾訴思念,叮囑對方在外平安。

只是,換臉的技術是共通的,也可能用於惡意的詐騙,技術的雙刃如風月寶鑑,一面是美人,一面是枯骨。

爲普通人定製數字人

用技術「復活」人物這件事,其實並不新鮮。

CGI 讓去世的好萊塢演員重返大銀幕,離開的歌手以全息的形式迴歸舞臺,去世的親人在 VR 世界裏「復活」……

2020 年上線的韓國 MBC 紀錄片「I Met You」,講述了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7 歲的小女孩乃妍因爲白血病不幸離世,她的母親遲遲無法走出痛苦,MBC 節目組找到韓國 VR 公司 VIV Studio,希望根據乃妍的資料構建出一個虛擬 VR 人物。

乃妍母親戴着 VR 頭顯和觸感手套,伸手拿起物品在虛擬世界和「乃妍」互動,當她下意識地想抱起「乃妍」時,她失敗了。

那一刻,母親本人、工作人員乃至屏幕外的觀衆都能意識到,她身體站在綠幕前,她的手不過是在觸摸空氣。

如今的「AI 復活」也是同樣,總有一個「出離」的時刻,將人們帶回現實。

科技媒體 Futurism 的記者體驗「文本復活」的 Seance AI 後發現,剛開始交流時她很驚喜,「AI 父親」熱情地回應了她的問候,但當話題越發深入,很快 AI 就開始重複,鸚鵡學舌地反饋用戶給出的信息。

我告訴機器我想聽的話,它就會把它吐給我。

她先是覺得甜蜜,然後是尷尬,最後是無邊的空虛。

換臉的「AI 復活」,也只能做到樣貌和聲音的逼真,還無法復刻微妙的感情。

「一條」的一篇報道里提到,當從業者換上逝者的臉打視頻電話過去,很多客戶甚至不需要他們說話,「看看就好了」。人們其實在心底知道,眼前的只是鏡中月水中花。

就算技術能夠抵達終點,但倫理道德始終存在爭議。

在神話、科幻、恐怖故事裏,死而復生往往被視爲禁忌,很可能未得到逝者的許可,要麼「復生」的並非本人,要麼「復生」帶來得而復失的痛苦,「向前看別回頭」纔是正確的。

AI 復活還沒有靈魂的現在,有人覺得是病態,也有人覺得可以理解。包小柏用 AI 復刻女兒聲音的個人行爲,尚屬於人之常情,但如果「AI 復活」成了產業鏈,可能就有些風險了。

專注「AI 復活」的科技公司們對此嗅覺敏銳,將技術包裝得更加無害,稱之爲「AI 療愈」「AI 陪伴」「只是懷念親人的一種方式,和掃墓沒有本質的區別」。

然而往大了說,「AI 復活」就是「爲普通人定製數字人」的子集,後者不侷限於逝世的親人。

比如數字人賽道領先的小冰,去年推出了首批網紅明星克隆人,高度接近本人的對話性格、聲音、外貌,就像被設定爲帥哥美女、可以說話、主打陪伴的 GPT。安全起見,使用場景限制在特定產品中,不開放 API。

有些年輕人希望通過相似的技術,擁有偶像的數字分身,但這麼做有侵權風險,所以還沒有商家明目張膽地吆喝這類業務。

不過,小紅書已經有博主「復活」了李玟、科比等名人,讓他們開口說話甚至跳舞,還在最後加了一句免責聲明:「旨在致敬和紀念,絕無商業目的,如有侵權問題請聯繫」。

對於中國人來說,生死是大事,我們往往不會隨意開玩笑,也會報以更多的寬容,在這些評論區裏,留言也更加有溫情:「雖然不像,但是想念她/他。」

「保存」而不是「復活」

你是否希望將過世的親人用 AI「復活」?

你是否願意讓自己被後代用 AI「復活」?

如果主語不同,得到的可能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StoryFile、HereAfter AI 等 AI 公司另闢蹊徑,鼓勵你記錄下自己的人生故事,創造虛擬版本的你,然後留給後代「面對面」交互。

他們將自己的工作稱爲「保存」,而不是「復活」。

具體來說,你首先接受平臺的自動化採訪,像是玩真心話大冒險,問題圍繞着你的家庭、職業、旅行、三觀,比如你最自豪的事情是什麼,對你影響最大的技術變革是什麼。

這個過程中,你用視頻或者音頻錄製回答,然後材料會被上傳到雲端。

未來的子子孫孫,面對的就是一個可以互動的視頻或音頻,AI 根據他們的問題,找到最相關的答案,當你的聲音響起,彷彿你本人在和他們聊天。

想法或許不錯,但記錄人生故事也要分三六九等,訂閱的套餐越高級,問題就更多樣,錄製的視頻也會更長和更高清。

你可能要問,爲什麼不直接把相冊、錄音、視頻作爲遺產傳承下去?

AI 公司們強調了,和傳統的相冊、錄音等不同,他們的服務是交互式的、精準調取的、隨時隨地的、有問有答的,就像一個更加個人化的語音助手、可以對話的人生日記本。

先別說這些人生故事能不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給後代一些寶貴的經驗,更讓人擔心的是,萬一這些數據不慎泄露,社會性死亡或許比生理死亡更早到來。

但這也啓發了我,人類保存記憶的方式,似乎總是跟隨着技術而進步。

我也更喜歡,「保存」而不是「復活」人生軌跡的說法。

有人說,人的一生會死三次。第一次是斷氣時,第二次是下葬時,第三次是被最後一個記得的人忘記時。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之一是,人會消失,然後記憶也會消失,一切都會變得褪色和模糊。

過去人們用日記用相冊用錄像帶,如今我們拿手機隨手拍攝,戴上 Vision Pro 記錄空間視頻,用 AI 讓人物動起來和說話。

蘋果對 Vision Pro 的定義是:一款革命性的空間計算機,改變了人們工作、協作、聯繫、重溫記憶和享受娛樂的方式。一款科技設備特意提及了「記憶」,這似乎並不常見。

幾乎每個嚐鮮的人,都對 Vision Pro 的空間音頻瞠目結舌,感覺被全景圖環繞,彷彿就站在拍攝現場,回到了某個時刻。

Vision Pro 對照片和視頻功能的一句宣傳文案是這麼說的:

Be in the moment. All over again.(活在當下,一切從頭再來。)

現實最爲寶貴,真實無可替代。時間如流水,每個瞬間,未來已成現在,現在已成過去,生活仍在繼續,記憶明豔如新

HereAfter AI 創始人在開公司之前,用父親的十幾小時錄音,製作了 HereAfter AI 前身、聊天機器人 Dadbot。

Vlahos 認爲,Dadbot 並沒有讓他減少對父親的思念,但他很高興能感受到父親的存在痕跡,父親的個性在他的腦海裏依然鮮活。

比起過去翻箱倒櫃地修復老照片,因爲 AI,我們現在至少有了更多的機會存檔記憶。

如果「AI 復活」無法阻擋,我們在未來某天被後代做成「數字生命」,也別忘了在遺囑裏爲自己寫上幾句免責聲明:本用戶可能存在虛構成分,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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