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燃事故後,生意受到了影響,接活兒變得麻煩,這些都成了魏大勇不願意提及的事。3月17日,爆燃事故發生後的第4天,魏纔在街邊等待客戶。比起父親,他似乎更能接受這場變故。“人沒事就好。”在燕郊街頭,他嘬了一口香菸,語氣平緩。

文丨新京報記者 左琳 叢之翔 彭鏡陶 熊麗欣 

實習生丨張新惠

燕郊爆燃事故發生時,62歲的魏大勇剛在家喫完早飯。往常再過10分鐘,他就要去四層小樓那邊的門窗店看店了。

隔壁那家蘭州牛肉麪館裏,老闆已經忙起來了,切菜備料。她習慣提前到店,一個人完成這些準備工作,再過一小時,店裏的夥計過來,麪館就能準時開門。旁邊的肉餅店、門窗店和花店還沒到營業時間。

接零活的農民工、晨練的居民、趕公交的北漂陸續經過這棟紅色外牆的簡易樓。住在附近的人都熟悉它,但沒人能叫出它的名字,平日都以“交叉口底商”代指。從29年前起它就立在河北燕郊鎮中心地帶的主街邊,一層是四家商鋪,二、三層是招待所,頂層開着一家舞室。小樓附近有小學、商超、勞務市場和公園,見證着周圍從田地變成高樓,接納過一批又一批來此謀生的人。

初來乍到的外地客在招待所歇過腳,晚歸的油漆工到麪館喫過麪,年輕的男孩去花店選過鮮花,孩子們在舞房練過形體。

有人在此安家,有人在此投注心血,生活平凡卻自得其樂。

3月13日7時54分,爆燃發生,這些全都跟着小樓的坍塌,戛然而止。

在燕郊的家

事故當天,魏大勇喫完早飯,時間是7時45分左右,他正要騎電動車去店裏,就在手機上看到了爆燃的消息。他一下愣住了,在他的生活裏,去那幢四層小樓看店已經成爲晚年的重要任務。

門店是小兒子魏纔在2022年新盤下的,位置很好,在老鎮中心,旁邊正在建設和北京相連的地鐵。

這也算是燕郊最早發展的地段。20多年前鎮上還大多是平房和荒地的時候,這附近就蓋起了一片小樓。往後主街鋪好、公園和電影院建成,吸引來了更多人,背靠密集的住宅區,面朝集超市、電子市場、住宅爲一體的33層文化大廈,旁邊是鎮上最大的勞務市場,讓這裏成爲不少外地務工者來燕郊後的首個落腳點。

魏大勇一家也是最先來這發展的外地小經營者。

2003年,他帶着大兒子離開老家江西南昌安義縣北上,入了門窗行業。魏大勇說,這裏離北京也近,只隔着一條潮白河,京津冀市場都跑得開,但房租卻比北京便宜一大半。他把第一個門店開在距離四層小樓一公里外的海油大街上。

魏纔跟隨父親的腳步,在2007年來到燕郊,那時他剛初中畢業,最不適應的就是氣候。這裏乾燥,狂風摻着沙子就吹過來,十多年後,他早已融入了這個北方城鎮,只有鄉音和飲食習慣始終改不掉。爲了省錢,直到現在他們都堅持在家喫飯。幾乎每天,他都要開車去各個客戶家測量、安裝。他喜歡低頭做事,只有聊起本行工作來,才變得格外健談。

來到燕郊的前10年,魏家父子趕上了這裏的建設潮,小鎮的邊界不斷向外擴張,更多樓宇建成了,馬路修了起來,公交車直通北京國貿,越來越多在北京打拼的人選擇在這裏落腳。那棟四層小樓的租金也水漲船高,20多平方米的店鋪,一度漲到每年6萬多元。

魏家人蔘與了燕郊的發展,也喫到了紅利。2014年,他們終於買了樓房住進去,魏才也在這兒認識了來自河北邯鄲的妻子,之後有了女兒。

近幾年,小鎮的發展慢下來,市場接近飽和,魏才一家的活兒也逐漸變少。四層小樓的店面房租也跟着回落。看準時機,魏才就在這裏租下一間20多平方米的門店。

魏才說,附近居民區多,來看門窗的顧客也不少。他們和附近不少顧客都成了朋友,有時去公園散步碰上了,都會彼此打個招呼。

但對於一家門窗店來說,它太小了。“樣品放不了多少,一進去都悶得慌。”魏才說,他們只能在那接待顧客,沒法幹活,也沒法做飯。中午,母親總是做好飯,給看店的父親送去。店裏沒有單獨的廁所,得拐個彎到後院去上,但總歸,這裏也是他們的“家”。

在這個“家”裏,他們在早上8點半左右開門迎客,晚上6點半前後歇業時,周圍那些餐館人來人往,正是營業的高峯期。

爆燃事故後,生意受到了影響,接活兒變得麻煩,這些都成了魏大勇不願意提及的事。3月17日,爆燃事故發生後的第4天,魏纔在街邊等待客戶。比起父親,他似乎更能接受這場變故。

“人沒事就好。”在燕郊街頭,他嘬了一口香菸,語氣平緩。

“不是錢能計算的”

和魏大勇一樣,爆燃事故發生時,朵兒朵花店的女主人正準備出發去店裏。她的婆婆記得,就在這時候,兒媳婦接起電話,收到了店鋪被炸的消息:“她一聽就連忙往店裏跑,到了地方,看見一整棟樓都塌了,當時就哭了。十年的心血沒了。”

今年正好是朵兒朵花店開業的十週年,在女主人的計劃裏,這個20多平方米的小店會一直開下去,開到她可以領養老金了,再去旅遊、放鬆,安靜地過好每一天。附近商戶不太清楚她的本名,但都喜歡跟着店名叫她“朵朵”,她不在意,就這樣應下來。

在四五百米外開花店的汪雲記得朵朵說起過,自己是呼倫貝爾人,後來到北京,成了坐辦公室的白領,一邊上班,一邊學花藝,認識了家在燕郊的丈夫後定居在此,選擇在小樓開店是因爲這裏是離家最近的商圈。“這裏人流量大,客源多。”朵朵的婆婆說。

鄒偉是土生土長的燕郊人,從2014年起就給朵兒朵花店送貨。據他觀察,從這棟樓開始出租底商起,就沒有房子空下來的時候。花店每天的客流量至少有100人,魏才也常看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外賣騎手在店裏進進出出,比自家的店要多不少。

兩家鋪位緊挨着,魏纔有時去店裏,總能看見花店男主人進貨回來,從一輛小車上搬東西,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朵朵在店裏忙活,穿着休閒服,化着淡妝,有時候伴着《這世界那麼多人》,給百合剪根,給玫瑰打刺,讓一些嬌氣的草花及時吸水醒花,定時噴上保鮮、消毒的藥劑,陽光照進來,一天的生意開始。

魏才整日和鋼鐵打交道,完全沒有買花的習慣,但隔壁這家店面,被裝點得太漂亮了。

紅底的招牌上是白色的、字體活潑的店名,落地玻璃窗乾淨明亮,室內暖黃色的燈光傾灑,貼着牆邊的是一排高低錯落的櫃子和架子,屋裏有灰綠色的皮質座椅,有鋪着白色桌布的小圓桌,一瓶瓶、一桶桶將鮮花鋪在地上,橙色的鬱金香、綠色的洋牡丹、白色的百合、緋色的玫瑰……屋裏每時每刻都充盈着香氣。

店裏放着各式精緻的花瓶,都是朵朵10年來一點點從各處蒐羅來的,其中一個從北京帶回來的青瓷花瓶被她珍藏了七八年,好幾次被客人看中,她都沒捨得賣。

花店的氛圍感染着魏才,遇上值得歡慶的日子,他開始樂意爲妻子和母親挑束鮮花,絢爛的紅玫瑰、盛開的康乃馨,能讓珍愛的人心情好起來。朵朵也總是痛快地給他打折,讓這位年齡差不多大的外鄉人帶着溫暖回家。

去過花店,就能知道朵朵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從家到店裏也要一兩公里,但相比騎車,她更喜歡走路,聽聽鳥叫,感受風的溫度。陽光好的時候,她會和樓上招待所的老闆娘打羽毛球;包花的時候,會對着來探店的鏡頭笑着打招呼。

花店裏基本都是A級花,那是朵朵最喜歡的,大朵、新鮮,開得燦爛又熱烈,包起來的時候花多葉子也多,冒出旺盛的生命力。

花店的短視頻賬號裏全是朵朵琢磨出的新樣式,有時是兔子形狀的包裝,有時是與當季的水果搭配的禮盒。點評平臺上的17條評價,基本都提到了花束“漂亮”,老闆“手藝好”。

不少人都成了花店的熟客,一位常客每年情人節都會在店裏訂一束花、送給同一個人,八九年了從沒斷過。他們會在買花時聽見朵朵詢問喜好和用途,傾聽他們的故事,每捧從花店帶走的花束,都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一年之中,節假日是最忙的。剛剛過去的婦女節,生意還不錯,朵朵和丈夫有時得在店裏忙到凌晨一兩點,早上四五點就要到,生意是辛苦的,但朵朵還是經常勸汪雲,知足常樂。

誰都沒想到,3月13日,往常平靜的小樓會成爲事故的中心。鮮花、傢俱、花瓶、一個月前剛買的新鞋,一起化爲烏有。

汪雲從路人的視頻看見,自己和朵朵剛合買的200個花桶,有些被炸到了路過的車裏,她建議朵朵看看損失,算着算着,朵朵就哭了。“她說太多心血在裏面了,這些沒法用錢來計算。”

朵朵的婆婆說,事發後,兒子和兒媳的手機響個不停,都是問候的消息,兒媳平緩了三四天,纔在社交平臺上報平安。

戛然而止的生活

馬菊花就沒那麼幸運了——在這次爆燃事故里,這位正在備菜的蘭州牛肉麪館老闆不幸遇難。

就在事故發生前的幾分鐘,她給發小、同在燕郊開拉麪館的馬成撥去視頻電話,但馬成也在備料,沒顧上接,等到8點多看見事故視頻後,他給馬菊花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是未接。當天晚上,再見面時已是陰陽兩隔。

“馬菊花”是馬秀蘭的微信暱稱,燕郊50多家開拉麪館的青海化隆人,大多都認識這位年輕能幹的老鄉。

“她很要強。”馬成說,馬秀蘭十幾歲就離開老家,在河南、安徽等地做過拉麪生意,炒得一手好菜,自學廚具代理,在行業裏小有名氣。別看她今年才30多歲,但已經幹了十多年廚具代理,很多人從她手裏買過廚具。

化隆人在外開拉麪館,大多靠同鄉介紹,一家帶一家。丈夫幹活、妻子算賬是常見的經營模式,“一個女人單獨出來開店,幾乎沒可能”,但馬秀蘭是個例外。選址、裝修、採購、招工……馬秀蘭一個人擺平了這些事。

2023年9月,馬秀蘭的拉麪館開業了。按規矩,首日不接待客人,只請親朋好友來喫飯,馬成也來了。40多平方米的店明亮寬敞,朝街打開的玻璃門幾乎一塵不染,四周貼着整齊的黃色牆紙,有四五張餐桌、十多把椅子,坐滿了人。

當天,馬秀蘭穿一身連衣長裙,笑吟吟地招呼大家,端上自己做的手抓羊肉和西北小炒。席間,她和每個人都有說有笑,聊家鄉、聊生活,大家都祝她生意興隆。

沒多久,馬成也來燕郊開了家拉麪館,兩人來往更密切了。

馬秀蘭喜歡熱鬧,常常在店裏做一桌菜,邀請附近的朋友聚餐,馬成常去,也知道這位發小是個直脾氣。她眼裏不揉沙子,聽不得這個朋友講那個朋友的壞話。即使聽到了,她也從不站隊,她會約兩個人來喫飯,當面調解。

她的店裏也永遠窗明几淨,就像她自己一樣,乾乾淨淨,“心裏從不留事。”

在馬成眼中,馬秀蘭還是熱心腸的大姐。

開店前,馬秀蘭告訴他許多選址、裝修等方面的經驗。他從馬秀蘭那裏買的廚具,價格適中又耐用。爆燃事故的前幾周,馬成的竈臺有輕微異響,馬秀蘭知道後,特意發來視頻,告訴他檢查哪些部件可以消除異響。

對馬秀蘭來說,這家新店又是個新開始。

“她想多掙些錢。”馬成說,馬秀蘭的女兒讀書需要錢,贍養父母需要錢,得了慢性病、家庭困難的哥哥也需要錢。

雖然這個想法迫切,但馬秀蘭不會虧待自己。她愛美,化妝品要買貴的,穿衣服一週七天不重樣,閉店時間隨心情來。在北京上班的居民下班回來時,大多已經過了七八點,一些餐飲店爲了多掙些錢,會開到十點左右,但馬秀蘭的店經常八九點就關門了。

她最掛念孩子,每年生日、兒童節等特殊的日子,她都會給女兒買禮物,女兒每次放寒假,也都來燕郊和她一起生活。

春節前,馬秀蘭和女兒在燕郊短暫團聚,快開學了,女兒就回了老家。年後,馬秀蘭新招了個夥計,平時負責拉麪,她自己負責炒菜。

馬成聽夥計說,馬秀蘭對他很好,還沒幹滿一個月,就給他發了工資。3月12日,爆燃發生的前一晚,馬秀蘭讓他把髒衣服全拿過來,店裏有洗衣機,她一起洗了。爆燃事故之後,店消失了,衣服也找不到了。

3月15日,馬秀蘭的父親和哥哥從化隆趕到燕郊。那天中午,馬秀蘭的家人帶着她返回化隆。下午,在村民的微信羣中,另一名長者代替馬秀蘭的父親宣佈了馬秀蘭去世的消息。村民們回覆,願逝者安息。

得知賣廚具的“馬菊花”在爆燃事故中去世了,在燕郊做拉麪生意的青海化隆人都懷念她。事故後的第三天,在拉麪煮麪的間隙,他們聊起這個愛笑、細心的女人,說她“能幹”“心善”,感嘆她才30多歲就離開了世界。

事故後的第五天,警戒線還攔在路口,魏才和朵朵都沒機會再去看一眼商鋪。

朵朵的家人安慰她,過段時間找到合適的店面,還可以繼續開花店。魏才一家也計劃着再選個新址開店,並不打算離開。來到燕郊快20年,他們曾經戰勝過困難,適應了這裏,現在也總要開始新的生活。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馬秀蘭外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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