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郵記

文/陶靈

有一天,跟父親去他辦公室耍,看見他同事辦公桌上的玻璃板中,壓滿了花花綠綠的郵票。平常見到的郵票都是單張貼在信封上,突然一下子這麼多,每張又那麼漂亮,不由得自言自語道:“要是我畫得到這麼好,就好了!”

不料父親同事叔叔聽到了,問:“你喜歡畫畫?”更沒想到的是,沒等我回答,他十分爽快地說,“那全部送給你吧,照着去畫!”說着,揭開、提起玻璃板,讓我自己拿。我生怕他反悔,迫不及待地抓起那些郵票,邊抓邊說:“謝謝×叔叔!”大概五十年了,連他的尊姓都已忘記。從那以後,我自己也開始收集郵票。

上初中時,體育課王老師是重慶來的“知青”,中師畢業後教我們。他找同學收集郵票,我以爲他也喜歡畫畫。王老師搖搖頭,告訴了我一個新鮮詞:集郵。並拿出他保存的舊《集郵》雜誌耐心講解,還細心教我如何對郵票分類、鑑賞。《集郵》於1980年復刊後限量發行,縣級郵局不能訂閱,他探親回重慶後,買了寄給我。我不知道有專門的集郵簿,當時市面上也無出售,郵票都用飯粒粘貼在筆記本里。於是,王老師整理自己的郵票後,騰空一本送給我。很快,我學會了郵票的基本收貯辦法。

粘在信封上的郵票不可直接撕下,謹防扯爛或損傷,影響品相。要沿着它旁邊的信封紙一起剪下,泡在清水盆裏,等上面的幹糨糊被泡漲後,用鑷子小心翼翼把郵票與信封紙分開。再撈起郵票,背面朝上,鋪在報紙上,拿棉籤蘸水,輕輕洗乾淨殘留的糨糊。待郵票陰乾後,夾在書裏平平整整了,然後插入集郵簿。

我經常找同學、朋友和親戚熟人們收集郵票,每集到一張新票,或收齊一整套郵票,心裏特別高興。那時候寄一封平信八分錢,重要信件才用“掛號”方式郵寄,資費兩角。如果盼望收信人早日讀到,便寄航空件,一角錢郵資。但使用最普遍的還是平信,所以郵票面值以八分爲主。1978年時,郵電部發行了一套《工藝美術》特種郵票,一共十枚,除五枚四分至二角面值的比較好收集之外,其餘三至七角不等的五枚郵票,收集起來如同攀登珠穆朗瑪峯一樣艱鉅。當時有一套三枚的《中國登山隊再次登上珠穆朗瑪峯》特種郵票,其中第一枚面值四十三分很難集到,我們以此借喻。高面值的郵票都用於郵寄包裹,貼在取件單上,取件之後郵局要收回。最終,我沒集全這套《工藝美術》郵票。

有一次上物理課,我忍不住喜悅,偷偷翻看一枚新集到的郵票,沒留意老師已悄悄走到我課桌前。她迅速奪過集郵簿,厲聲責問:“要郵票,還是上物理課?”物理課我豈敢不上?可郵票又是我的心血!咬咬牙回答:“我要郵票!”那位中年女老師壓根兒沒料到我竟如此膽大,氣得也直咬牙:“你、你……好嘛,等倒起!”但並沒把集郵簿還給我。

爲了討回集郵簿,天天放學後我纏着物理老師,說不盡的好話,認不完的錯。終於,她經受不了我跟屁蟲一樣的煩擾,罰抄一百遍當天學的物理定律後,纔將集郵簿歸還我。我從此再不敢把集郵簿帶去學校了。

我工作後的某天,一位川江貨駁上的水手找到我,想欣賞我的集郵簿。他也愛好集郵,去郵電局購買廢舊取件單時,聽說了我,找上門來。當時集郵者極少,特別是在小縣城裏。素不相識的愛好者找上門,相互交流集郵經驗,在那個年代不是奇怪事。從他口中我才知道,一般情況下,郵局回收的包裹取件單及匯款單之類票據,存放三五年後要當回收廢品處理。如果在處理前能打探到內部消息,可找管理員剪下取件單上的郵票,單獨買過來,三元一斤。而一斤廢紙才賣幾分錢,雙方都划算。後來我去買過。

水手見我集郵簿裏有兩種普通郵票,面值很特別:1½分,也就是一分半。他愛不釋手地說:“一分半面值的普票有六種,聽說還有半分的,我都沒見過。”看他樣子很渴求得到,我又有多餘的“1½分”票,於是,大方地各送了一枚給他。當年集郵者之間不興買賣郵票,用富餘票互相交換。但他沒隨身帶着集郵簿,要付錢給我。我不願用錢來衡量郵票的價值,當然謝絕了。一個多星期後,我收到水手的一封信,裏面夾着一套兩枚於20世紀60年代發行的紀念郵票。他們駁船停靠上游萬縣市時,碰上郵電局的集郵門市開業,買下這套郵票送我。

那是一個溫馨的夜晚,我幫小梅吹熄蛋糕上的蠟燭後,掏出一張明信片遞到她眼前。明信片上貼着一張蛇年生肖票,加蓋的郵戳上一行清晰的數字正記着這個日子。上面我抄錄有一首當年最流行的“裴多菲”,諶容的《人到中年》裏引用的:我願意是急流……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

小梅接過賀卡,靜靜地看了足足一分鐘,突然,在我左邊臉上觸電似地親吻了一下……明信片的浪漫在那個年代真能打動人。後來,雖說這美好的夜晚已成爲過去時,但我一直當成一筆“財富”收藏。

我不再集郵了——幾乎沒有人再用郵票寄信;而輕而易舉花錢就能買到的“郵票年冊”總讓我有一種“偷工減料”的感覺。

很多時候,我們簡略了一種叫做“過程”的翹首以盼。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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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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