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令所有見證者都瞠目結舌、難以忘卻的狂歡。

直播間的屏幕上,嘉年華、火箭等貴重禮物像不要錢一樣劃過,刺激着每一個觀看者的神經。當屏幕上的數字最終定格時,男主播梁立喜極而泣。在埃克斯平臺直播了8年多,這是他第一次拿到年度盛典冠軍。

梁立之所以能拿下最終的冠軍,離不開粉絲中一位“神豪”的鼎力相助。在這場盛典結束之後就有小道消息稱,爲了支持梁立問鼎,這位人稱“雨哥”的“神豪”在那一晚打賞了至少2000萬元人民幣的禮物。

那是2019年,網絡直播發展的勢頭仍然極爲迅猛,也讓衆多頭部主播賺得盆滿鉢滿。然而,狂歡落下帷幕後,等待他們的又會是什麼呢?

“雨哥”涉嫌非法集資,已在2020年7月潛逃至國外。梁立、黃越石等多位“雨哥”頗爲欣賞的埃克斯平臺大主播,則因涉嫌幫助“雨哥”洗錢,被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於近日提起公訴。

據悉,這是全國首例利用網絡直播打賞洗錢案。野蠻生長許久的網絡直播行業,再次面臨合規難題。


一擲千金的“神豪”

梁立和“雨哥”的結識是在2018年底。在多次大額打賞後,梁立注意到了他,互動幾次後,兩人私下聯繫互加了微信。

當時正是網絡直播行業的巔峯期,作爲埃克斯平臺頭部主播之一,梁立名下有不止一家公司,僱傭了十幾位員工,包括生活助理、場控人員、運營人員等。據梁立回憶,當時他每個月收入在70-110萬元不等,還經常會有粉絲大額打賞,這些粉絲被稱作“大哥”“神豪”。“雨哥”不是最早關注的,但卻是出手最闊綽的。

這份豪爽很快拉近了梁立和“雨哥”間的距離。沒多久,梁立就應“雨哥”的邀請來到他位於上海的集團總部。梁立看到,“雨哥”的集團總部當時在上海匯公館有一棟樓,有一層樓專門開展汽車融資租賃業務,他到達時裏面有多位業務員正在開展業務。在梁立看來,這也與“雨哥”私下透露給他的做生意內容相符合。

“他跟我介紹過發家史,說名下有100多家公司。”梁立說,“雨哥”自稱集團的主營業務是發放小額貸款,而發放的資金來源是在武漢、濟南等地的氫能源汽車買賣和渣土車融資租賃業務,“後來有粉絲在直播時問我‘雨哥’是做什麼的,我就說是做小額貸款的,民間的抵押高息貸款”。

生意上的事情不是梁立他們最關心的。“我們每次都會到‘雨哥’的辦公室聊天,大致內容是相約去KTV、酒吧,去釣魚等。”梁立說,受邀到“雨哥”公司玩耍的除了他,還有埃克斯平臺的其他主播,比如黃越石。

黃越石也是埃克斯平臺的一位頭部主播。按照他的回憶,他和“雨哥”熟識應該還在梁立之前。早在2018年4月,“雨哥”就幫忙安排過黃越石的粉絲們在上海一家古建築風格的酒店搞聚會。也是在那次,黃越石第一次參觀了“雨哥”的集團總部,留下的印象和梁立差不多,“發展得很好”,“很牛”。

除了安排主播們在上海的喫喝玩樂,“雨哥”還約了梁立去南通、千島湖等地釣魚,到山東、廣州見面。2019年底,“雨哥”再次邀請梁立、黃越石一同前往菲律賓遊玩,馬尼拉的賭場、酒店,還有長灘島上,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

在埃克斯平臺,梁立、黃越石和“雨哥”關係親密,早就不是什麼祕密。兩人都曾在“雨哥”的集團總部開過直播,2020年4月恰逢黃越石的直播週年慶,他不顧新冠疫情從老家飛到上海,在集團總部頂樓屬於“雨哥”的休息區住了兩週,開了多場直播。期間,“雨哥”多次出鏡,爲黃越石捧場。

在其中一場直播中,黃越石對着鏡頭宣稱:“現在我卡都不用,進屋一個人臉識別就過去了。你知道我的員工賬號多少不?3個7!賬號都是豹子,其他的員工就是正常號。”

黃越石還曾受邀參加過“雨哥”集團公司的年會,並上臺演唱了《勉爲其難》《情面》兩首歌。據他回憶,當時現場有500人左右,其中幾十位投資人,看面相都是中年人,大家一起喊着“公司強大”“砥礪前行”之類的口號,“我感覺和電視裏演的那種集資很像”。

在粉絲口中,梁立、黃越石是“雨哥”集團的“梁副總”“黃副總”。在主播圈裏,對梁立、黃越石另有稱呼:梁立是“雨哥”的親兒子,黃越石是半親兒子。還有一些關係較好的主播則是乾兒子和鄰居家的兒子。

“爆雷”引出直播行業黑灰產

據事後統計,2018-2020年,“雨哥”通過埃克斯平臺給梁立的打賞接近3000萬元,給黃越石打賞1000多萬元。這般闊綽的出手,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懷疑。2020年初,就有網友在百度貼吧發文,內容直指梁立等主播,認爲他們涉嫌幫助“雨哥”洗錢。

“在這個平臺中存在一種共識或是生態,一下子願意花大幾千萬打賞的老闆,資金很有可能是做黑灰產業的違法犯罪所得。”一位埃克斯平臺曾經的頭部主播透露,據他的觀察,大額打賞的人分爲兩部分,一種是衝動型消費,一般打賞完一個月就沒有消息了;還有一部分會隨着時間推移越刷越多,越刷越瘋狂,這種大多是從事黑灰產業,錢的來源有問題,“正常通過努力掙辛苦錢的人,即使再有錢也不會花大幾千萬打賞網絡上的陌生人”。

被“雨哥”瘋狂打賞的主播們並非沒有意識到其中可能存在問題。梁立直播間裏的另一位“大哥”,真實身份是中部省份一家村鎮銀行的職員,挪用了上千萬元資金打賞,後東窗事發被逮捕。因爲曾接受鉅額打賞,梁立還被公安機關叫去配合接受詢問。

黃越石後來回憶,在2020年6月,一位粉絲輾轉加了他的微信好友,詢問他能否幫忙要回投資“雨哥”公司的100萬元。爲了繼續討好“雨哥”,黃越石沒有理睬。接下來一個月內,又有多人找到黃越石,都是爲了要回投資款,甚至有人在直播間公屏上打出“還我血汗錢”之類的話。

恰在此時,“雨哥”以資金週轉困難爲由,向黃越石借錢。黃越石爲了維護關係,按照要求分別轉賬到了“雨哥”個人和公司賬戶,總計580萬元左右。但很快,就傳來了“雨哥”潛逃至國外的消息。

2020年9月10日,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官方微博通報了“雨哥”名下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案件偵辦情況。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公佈的涉案公司總裁、公關總監等人的刑事判決書,“雨哥”名下公司未經國家有關部門許可,採用廣告、口口相傳等方式公開宣傳,承諾高額年化收益,通過線下門店向不特定公衆銷售融資租賃受益權拆分類理財產品,非法募集資金共計人民幣13億餘元,至案發未兌付本金7億餘元。法院判決認爲,該行爲已構成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罪。

在警方通報的評論區,有受害人留言,指出有大額資金被“雨哥”用於打賞主播。但在一開始,除了停播之外,梁立等人似乎並未受到太多波及。

直到2021年7月,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在接待受害人信訪時,得知了可能有鉅額贓款通過直播打賞流入埃克斯平臺這一線索。經過近半年的審計,檢察官終於摸清了資金流向,從而鎖定了涉案的幾位主播,並於2022年1月向公安機關制發了追訴函。

“我以前從來不看直播,沒想到這一行裏水這麼深,關係這麼複雜。”浦東檢察院第七檢察部檢察官朱奇佳說,隨着案件辦理不斷深入,她逐漸意識到,直播打賞不僅是犯罪分子在揮霍受害人的財產,更是他們洗錢的一條新渠道。

“潛規則”爲洗錢打掩護

在電影《讓子彈飛》中有一段經典對話。“湯師爺”教剛剛下山當縣長的“張麻子”如何斂財:“得先讓豪紳出錢,帶着百姓捐錢。豪紳捐了,百姓纔跟着捐。錢到手後,豪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賬。”

對於直播平臺,大抵也是如此。在當時的埃克斯平臺有這樣一條“潛規則”:主播在收到“雨哥”這樣的“神豪”打賞後,會私下把收益返給對方。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一方面可以藉助“神豪”打賞獲得更大名氣,吸引更多普通用戶來觀看直播並打賞。另一方面,吸引更多主播加入自己名下的公會,也能從中賺錢。

平時如此,在年度盛典這種特別需要流量來贏得PK的時刻更是如此。梁立喜極而泣的那場直播就是一個典型。“要名次就不要收入,要收入就不要名次。”抱着這個念頭,梁立找到了“雨哥”,提出希望他出巨資支持自己衝擊一下冠軍,事成之後自己的收益全額奉還。彼時還未“爆雷”的“雨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放出話來,“2000萬以內不讓梁立返錢。”

後來,在“雨哥”一夜豪擲2000多萬元的支持下,梁立如願以償。事後,他也兌現承諾,扣除埃克斯平臺抽走的1200萬元,將剩下的800萬元個人收益全部通過其他渠道還給了“雨哥”。

“這種返錢方式稍加利用,就會變成一種洗錢的手段。”朱奇佳說,比如,有時主播爲了能爭取到“神豪”1000萬元的打賞,會私下承諾事後除了返錢,還自掏腰包貼上200-300萬人民幣。這樣一來,扣掉平臺拿走的600萬元,“神豪”還可以獲得600-700萬元,“相當於付出30%-40%的成本,成功將錢洗白了。”

除此之外,埃克斯平臺推出的官方充值幣也爲大量洗錢提供了便利。按照規定,用於站內消費、打賞的官方充值幣和人民幣的兌換比例是1:1,但是常年有“幣商”活躍在網絡上,以折扣價對外出售持有大量充值幣的賬戶。

“我雖然不能分辨出這些購幣資金用的到底是賭博還是詐騙來的錢,但可以肯定裏面有很多違法的資金。”梁立說,因爲充值幣只能通過官方渠道購買,所以願意虧本低價出售的,資金來源肯定有問題。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期間,充值幣的折扣幅度從平時的7-8.5折不等,猛然提升到6折,這說明短期內有大量的賭球資金購買了充值幣,又急於洗白,所以纔會低價拋售。

那麼,是誰在大量購買這些低價拋售的充值幣呢?梁立坦言,很多時候買家恰恰是平臺頭部的大主播和大公會。目的是在年度盛典等PK賽時,使用其他小號對同一公會的主播進行打賞,以爭取更好的名次。甚至有業內人士認爲,這幾年網絡直播行業衰落,不僅僅是行業發展遇到了瓶頸,還因爲國家加大了對網絡賭博、電信詐騙等上游犯罪的打擊力度,導致能流向直播平臺的“黑錢”變少了。

即使拋開洗錢這種違法犯罪不談,在業內人士看來,這種“自打賞”行爲也已經涉嫌虛假宣傳,誤導消費者。因爲頭部主播的直播間內還有很多普通觀衆,他們可能會受到刺激,進而花了更多的錢進行打賞。

行業再次面臨合規挑戰

雖然多位到案的埃克斯平臺主播都承認,圈內有這樣一條“潛規則”,但想要從法律上定罪,難度仍然非常大。某種程度上,這也是這條洗錢通道難以被斬斷的原因之一。

對於洗錢案來說,弄清資金流向是一個關鍵。但在直播打賞這個過程中,涉及到的環節實在太多,導致難以查清。

“除了用自己賬戶和公司賬戶,‘雨哥’還會用註冊的小號,或者下屬、朋友的賬戶給主播充值打賞。梁立等人的返款也不是原路返回,有時會通過自己的身邊人,再轉給‘雨哥’的老婆、情人、身邊人等等。”朱奇佳說,如此一來,主播們和“雨哥”之間的資金流向就如同一團亂麻,給審計工作帶來了極大難度。

從2021年7月接到線索開始審計,到2022年6月公安機關對梁立等多位主播以涉嫌洗錢罪立案偵查,再到今年2月下旬在浦東法院一審開庭,本案已歷時兩年半有餘。在記者獲得的部分涉案主播起訴書中,公訴機關指控梁立向“雨哥”迴流資金900餘萬元,黃越石迴流資金500餘萬元,該數字遠小於二人實際獲得的打賞金額。

另一個難點在於,如何證明主播們“明知”“雨哥”的錢有問題。只有證明了這一點,主播們的返錢行爲才能構成法律意義上的洗錢罪。

對此,深諳“潛規則”的主播們其實有自己的一套“明哲保身”之道。在和“雨哥”交往及資金往來過程中,他們從不詳細詢問這些錢是怎麼來的,更是會在日常交往中刻意迴避“洗錢”二字。

他們每次給“雨哥”轉賬,備註都寫的是其他事項,比如“遲到的父親節紅包”“聽說大哥缺電腦”“七夕快樂大哥,上供包”等等。此外,這些資金往來還會打着借款的名義,比如黃越石轉給“雨哥”的500多萬元,但這些鉅額借款卻沒有留下任何收據之類的憑證。

因此,浦東檢察院審查後認爲,主播們的行爲其實是在裝傻。“我們認爲,法律上的‘明知’不是說明明白白告訴你我的錢有問題纔算,而是作爲一個成年人,通過自己的常識應該能發現異常。”朱奇佳說,本案中,其實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梁立等人是在裝作不知情,試圖逃避法律制裁。

除了前文提到的主播們都熟知平臺上的“潛規則”、向主播討要投資款的被害人之外,黃越石在最後一次直播時的表現更加明顯。見遲遲沒有人刷禮物,他公開喊話:“有沒有大哥給我刷禮物,我把錢返給你也成,幫你洗洗錢。”說完這話10分鐘之後,黃越石就被上門的民警抓捕歸案。

作爲全國首起利用網絡直播打賞洗錢案,該案的審理進程在圈內很受關注。據瞭解,有至少上百位主播組建了一個微信羣,時刻留意着案件的最新進展。若是本案被起訴的多位主播最終被法院判決有罪,勢必會對整個行業未來發展造成巨大影響。

“我們希望通過本案的成功辦理,讓更多主播意識到這麼幹是有可能被判刑的,也許就能減少一些洗錢犯罪的出現。”朱奇佳透露,除了辦理案件,檢察機關還在指導埃克斯平臺進行企業合規,盡最大可能從制度上堵上漏洞。

(梁立、黃越石、“雨哥”、埃克斯平臺均爲化名)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原創稿件,未經允許嚴禁轉載

作者:王閒樂

微信編輯:皮小姐

校對: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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