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魯中晨報在心底種下憂傷

□鹿繼宏

人字雖然只有兩筆,但如果想寫好,卻很難,一筆寫不好,就是敗筆。人生短短几十年,從自我的哭聲中開始,在別人的哭聲中結束,哭,既是生命的延續,也是活着的人對逝去的人的一種無言的相思、一種有聲的訴說。

在1986年芒種那天下午,我換上了工作服,去配電室領礦燈。分發礦燈值班的戚姨,和艾婷是一個村的,她看到我就問:“小鹿,小艾不知道爲啥,今早上喝了農藥,送到市第一醫院也沒搶救過來,你不去看看嗎?”聽到戚姨的話,我蒙了好一會兒才跑回宿舍,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

傍晚,我穿上艾婷給我做的,還從沒穿過的一身白色西服,像丟了魂似的來到艾婷鄰居徐姐家。徐姐大我一歲,心地善良。自我離開後,她們倆也一塊辭職去了商場工作。艾婷和徐姐戶口所在的村投資修建了一家大型商場,除了總經理和場用司機,經理助理和售貨人員都是該村18歲以上青年考試招收的。艾婷成績是最好的一個,又在煤井上幹過會計,一開業就成了總經理助理,兼商品入庫管理員。徐姐是售貨員。爲了防止信件被扣押,我從桓臺寄來的信件,都是由徐姐代爲轉交給艾婷的。我剛推開房門,腳還沒邁進門檻,在徐姐回頭看到我的一霎那,她竟掩面失聲哭了起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很快溼透了西服上衣的兩片衣領。

雖然已是初夏時節,可我的感覺卻像是又回到了冬天,周圍的溫度似乎在急劇下降,我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一般,站在那裏瑟瑟發抖。從看到徐姐哭泣那一刻我就確定,艾婷是真的沒了。

徐姐從牀頭上拿出艾婷讓她轉交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一隻手抹着眼淚,一隻手把信塞到我的手裏,哽咽地對我說:“兄弟,是我對不住你,你去桓臺工作時託我好好照顧她,可我這個姐姐沒當好,之前只知道她和她父親鬧得很兇,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喝農藥。她纔剛剛18歲,就這麼死了,太讓人痛心了。聽她二姐說,喝藥前她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燒掉了,走時穿的還是她平時穿的那條青色褲子,上身穿的還是那件碎花布上衣……”徐姐話沒說完,又扭頭哭了起來。

我顫巍巍把信封撕開,淚眼模糊地讀着艾婷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

鹿哥: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永遠地離你而去,再也看不到我了。

自從你被我爹攆走後,高副井長就和我爹火了,罵了他一頓後氣呼呼地回了家。我知道,高副井長爲我們做媒,肯定是經過你同意的。我也和我爹吵了一架,把所有的賬目扔給了三姐,跑到了山後哭了一場。你也知道,他嫌棄的是你的家庭,而不是你的人。我也不願看到我爹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所有的事情都必須服從他決定的那種霸道,可我一個做女兒的又能把他怎麼樣?

鹿哥,我是真的不想讓你走,好想你能留下來,去租間房子,專心自學社會成人考試的課程,我掙錢養着你,直到你能出人頭地的那一天。我也知道,你是心疼我,不想讓我一個女孩子受太多的苦,最終你還是走了。鹿哥,你知道嗎?你走後我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都沒有出過一次門,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我也曾想過要和你一起走,可你沒有父母,沒有房子,連個兄弟姐妹也沒有,我們在外面又能堅持多久,又能去哪裏……

鹿哥,我走了,你不要因爲我而感到痛苦,也不要過分地悲傷,我會在天上時時刻刻關注着你,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纔是對我最好的安慰。

當我看到信的最後署名“愛你的人”的時候,從沒在別人面前哭出聲的我,竟面對着徐姐失聲大哭起來。就在一個星期前,在我生日那天中午,艾婷騎着自行車急匆匆地來到我們相約的飯店門口。她面無血色,對我的微笑也很勉強,告訴我商場來貨了,需要回去清點入庫,讓我原諒她不能陪我過生日,隨後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絹塞到我手裏,便騎上自行車急匆匆地走了。

當我把手絹打開,看到是30元錢和60斤糧票時,就有種說不出的不祥的預感。商場開業纔不長時間,估計第二個月的工資還沒發,這可能也是艾婷手裏僅有的全部積蓄。她瘦小的身子在自行車上晃動着,身上穿着的依然還是那條青色的褲子、碎花布上衣,顏色已經被洗得很淡了。

面對艾婷父親對我們婚事的堅決反對,甚至以不讓我上班做威脅,我決然地去了桓臺。也許是我的離開,讓艾婷真正感到了絕望和無助吧?可她走得那麼急,我本來是想告訴她,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這次回來就不回去了,在離她父親煤礦附近的龍泉一號井,已經開始上班了。

如果硬是讓艾婷多留幾分鐘,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她,她也許就不會選擇自殺。想到這,我既痛苦又感到特別的內疚,用手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腦袋,心像被刀子狠狠地割着一般。

從徐姐家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兩隻腳不自覺地把我帶到了和艾婷常來回走的那條小路上。天上沒有月亮,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腿像灌了鉛一樣,好不容易摸到一塊石頭,我便坐下來,抱着膀子呆呆地望着天空。天邊有幾顆星星泛着淡淡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因爲沒有更多的星星陪伴,在暗自憂傷。

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想了多久,東邊的山頂處已漸漸開始發亮,我這纔看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這裏是周圍三四個村莊最高的地方,小路的兩邊都是很平整的莊稼地,估計有百十畝。看到這個熟悉的地方,不禁讓我陷入和艾婷在一起時一段回憶中:

去年冬天一個晚上,毫無徵兆地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我正好趕早班,雪後路滑,沒有拖拉機和馬車來礦上運送煤炭。下午,艾婷看到我下班上井後,便走到我面前問道:“你洗完澡送我回家吧?雪下得這麼大,路上肯定看不到人,我有點害怕。”從煤礦到她家,至少有五里的路程,我欣然答應了。在送艾婷回家的路上,也正是走到這裏,她說她的鞋帶可能鬆了,借彎腰繫鞋帶的機會,攥了一個雪球起身砸在了我身上,然後就一邊拼命跑着,一邊笑着,嘴裏還在不斷地挑逗我:“快攆我呀!”我也攥了個雪球,在後面追着,笑着,回應着她:“攆上你,我就把雪球塞進你的衣服裏。”因爲雪很深,沒多大一會兒艾婷就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我攆到艾婷面前,看到她喘着粗氣,而又不躲不閃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把雪球砸在她身上,順手把雪球扔到了一邊,便坐在了艾婷的身邊。因爲羞於面對面,便抬頭望向四周,這時候才突然發現,周邊突兀的山全都是白的,看不到山下村莊裏的房子,更看不到一個人,能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一點瑕疵,似乎就只是一張白色的紙,如同一個獨立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艾婷和我。眼前,我們跑過的雪地上,我的腳印和艾婷的腳印,完全重合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儼然就是一幅沒有完成的畫:一行腳印的盡頭,站着艾婷和我,沒有牽手,也沒有擁抱,沒有任何別的顏色和背景襯托,一陣風吹過,紙和紙上的畫,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暗淡了。因爲我的失神冷漠了艾婷,心裏覺得很不好意思,我便主動站起身來,鼓足勇氣攥住了她的手,把她從雪地上拉起來。在艾婷站起來的瞬間,和我離得很近,我都能感覺到她喘出來的氣息。艾婷害羞地低下了頭,任由我拉着她的手,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等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住在一個宿舍的是同鄉張哥,他可能聽說了我和艾婷的事,什麼話也沒有說,幫我脫下髒得不成樣子的西服,出去借了輛自行車下了山,回來時手裏提着兩個驢肉罐頭和六個饅頭,放到靠近我牀頭的桌子上,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兄弟,別傷心了,先喫點飯。今天你也別上班了,開班前會時我替你請個假。”

張哥走了,宿舍裏沒有任何聲響,我躺在牀上,眼前不斷浮現出艾婷瘦弱的身影:一會兒是她靦腆的微笑,一會兒是她絕望而無助的目光。腦海裏漫無邊際的思緒,讓我再次纏綿在陪在艾婷身邊的那些日子裏:

我是艾婷的父親親自招工來的,是全礦職工裏年齡最小的一個。她一家人對我也是另眼看待,隔三差五,她和她三姐就叫我去她家裏喫飯。每次都是一家人齊動手,現剁餡現擀皮包水餃。出鍋的第一盤都是先端給我,連她9歲的弟弟也只能接到第二盤。每次這個時候,一家人看着弟弟端着水餃拉着個臉,一副不理任何人的表情坐到飯桌旁,艾婷兩個姐姐、兩個妹妹都會會心大笑一番。

在艾婷父親礦上工作的一年零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我沒有洗過一次衣服,都是艾婷和她三姐趁我上班時,把我的衣服偷偷帶回家中,第二天再把洗好曬乾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到我宿舍的牀上。

艾婷的父親忙,沒有時間,她母親身體不好不願出門,淄川陶瓷廠電影院一旦有新影片上映,艾婷和她三姐從不給我拒絕的機會,硬拉着我去陪他們一家人看電影。每次,二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是把最中間的兩個座位留給艾婷和我,她們心甘情願地坐到兩邊,只有她那調皮的弟弟,詼諧地看看艾婷,再看看我,毫不客氣地擠到我和艾婷的中間坐下,任憑艾婷怎麼罵也罵不走。最後只能由二姐和三姐連哄帶騙,才拉到她們身邊坐下。兩個妹妹只是遠遠看着,掩面偷偷地笑。

自從艾婷離我而去,我才漸漸真正聽懂了許多情歌,也慢慢學着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不再對任何人表露難過,習慣了不再把心裏的事對別人訴說。從那以後,衣服破了髒了,我都是自己洗,甚至,每年的夏天,我也會把自己蓋的被褥拆洗後,自己再重新做起來。

38年過去了,總會在空閒的時候想到和艾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雖然彼此從沒說過“愛”和“想”的字眼,也沒有過一次擁抱,但也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裏深深地裝着自己。即便不用刻意地去想,每年總會有一次夢中相聚的時刻,醒來查看日曆,一定是在芒種的前一天夜裏,年年如此,從沒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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