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爲避免被引渡至美國，“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的抗爭已經持續了十多年。英國高等法院的最新裁決，爲他反抗引渡的上訴創造了條件。

現年52歲的阿桑奇因在十多年前公開美國在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期間的機密外交電報和軍事文件，遭美國指控犯下17項間諜罪和1項濫用計算機罪。如果被定罪，他可能面臨長達175年的監禁。

阿桑奇及其支持者認爲，他以記者身份揭露美國軍方的不法行爲，受到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但美國政府認爲，阿桑奇索取、竊取並肆意發佈文件的行爲，已超出新聞報道和“吹哨”的範疇，且資料泄漏了當事人信息，讓美國的情報人員身陷險境。

應美方要求，英國在2019年將阿桑奇收監。2021年底，英國高等法院裁定阿桑奇可以被引渡到美國受審，此後他一直尋求推翻裁決。

今年早些時候，英國高等法院舉行聆訊，以決定是否接受阿桑奇對引渡的最終上訴。當地時間3月26日，英國高等法院宣佈，將批准阿桑奇再上訴，除非美國政府在三週內提供“令人滿意的保證”，確保他被引渡後不會面臨死刑、以及允許這位澳大利亞公民援引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獲得與美國公民相同的言論自由保護。法院將於5月20日再次舉行聽證會，對美國的保證作出評估，並就阿桑奇是否可以對引渡提出上訴作出最終裁決。

聯合國人權專家多次促請英國不要引渡阿桑奇，並呼籲美國放棄指控。聯合國表達自由權特別報告員艾琳·汗表示，如果阿桑奇被引渡到美國受審，會開創一個危險的先例，可能會對美國乃至世界其他地方的調查新聞業造成“寒蟬效應”。

2月21日，英國倫敦，阿桑奇的支持者參加遊行，反對將他引渡到美國。

上訴的可能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法律訴訟中，阿桑奇在法庭上連連敗訴。但在上個月爲期兩天的聽證會之後，英國高等法院的法官於近日表示，阿桑奇的九條上訴理由中，有三條“確實有可能勝訴”。

在聽證會上，阿桑奇的律師團隊以各種法律理由爲此案辯護。他們再次提出，美國用間諜罪以起訴阿桑奇是“政治性的”，無論是《英美引渡條例》還是《英國引渡法》都禁止引渡政治犯。律師團還提出，整起引渡案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他們強調，阿桑奇從事的是獲取和公佈機密信息的普通新聞工作，而此前從未有美國記者被指控間諜罪。一旦阿桑奇被引渡，將開創危險的先例，往後任何一位揭露美國戰爭罪行的記者都可能面臨與阿桑奇同樣的命運。此外，律師團也提醒法官，阿桑奇在美國可能面臨不公平審判，因爲美國檢方主張，非美國人無權獲得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障的言論自由。

最終，法院暫時接受了以下上訴理由：引渡與《歐洲人權公約》第10條（言論自由）不符；英國《引渡法》禁止在被告可能因國籍而受到損害的情況下進行引渡；對特殊性原則（一個人只能被控犯有引渡請求中所列的罪行）和反對死刑的保護不足。與此同時，法官也給了美國三週時間來作出保證，確保阿桑奇在審判中不會因不是美國公民而面臨不利處境，也不會被判死刑。

在長達66頁的裁決中，法官們寫道，“在對上訴許可申請做出最終裁決之前，我們將給被告一個做出保證的機會。”“如果被告不做出保證，我們將批准上訴許可，而不再進行進一步的聽證。”“如果做出了保證，我們將在做出最終裁決前給予雙方進一步陳述的機會”。

西澳大利亞大學國際法學者霍莉·卡倫指出，英國高等法院顯然對阿桑奇因從事常規新聞活動而面臨指控的觀點表示了認同。歐洲人權法院從未判定引渡會侵犯言論自由，這意味着此案可能代表着根據《歐洲人權公約》進行法律解釋的重大進展。卡倫還指出，最新判決爲阿桑奇全面上訴打開了大門。如果上訴成功，引渡程序將結束。屆時，阿桑奇將從貝爾馬什監獄獲釋，並可能被驅逐到澳大利亞。

杜倫大學刑法學副教授傑瑪·戴維斯則指出，免於死刑的保證相對常見，但涉及具體刑事審判的保證則不常見，“沒有固定的機制來監督這些保證，因此也就無從得知這些保證是否得到了遵守。”在法庭外，阿桑奇的妻子斯黛拉則對記者表示，法院的最新決定“令人震驚”。她表示，“法院所做的就是邀請美國進行政治干預，發一封信說，一切都沒問題。”

如果阿桑奇最終獲准再次上訴，此案將在高等法院審理。但如果法官被美國的保證所動搖，阿桑奇將用盡英國所有的上訴手段，並會在28天內被引渡至美國。

不過，阿桑奇的團隊此前曾表示，如果英國高等法院決定不允許阿桑奇上訴，他們將請求更高一級的歐洲人權法院介入。歐洲人權法院是根據《歐洲人權公約》審理案件的國際法庭，可以發佈對公約成員國具有約束力的命令。2022年，該法院的一項命令阻止了英國在對相關立法進行全面審查之前將尋求庇護者送往盧旺達。

無論是通過哪種途徑上訴，阿桑奇在此期間都將繼續被關押在倫敦安保級別最高的貝爾馬什監獄。阿桑奇已經在那裏關押了五年，其妻子表示，牢獄生活使得丈夫的健康情況急劇下降，過早衰老。2021年10月，阿桑奇經歷了一次小中風。去年底，他因咳嗽不止加骨質疏鬆，導致肋骨骨折。因健康狀況堪憂，阿桑奇缺席了二月份的聽證會。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國際法教授唐納德·羅斯威爾指出，上訴程序能否在6個月內完成，或者說能否在2024年底前完成，令人懷疑。“維基解密”總編輯克里斯丁·赫拉芬松則表示，“這一程序的特點是時間拖得很長，而且不斷拖延。我們稱之爲程序懲罰。這顯然是故意拖延時間來懲罰他。”

久拖未決的引渡案

黑客出身的阿桑奇於2006年創建“維基解密”網站，專門用來發布匿名信源提供的敏感或機密文件。2010年，“維基解密”公佈了近50萬份有關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的美國機密外交電報和軍事文件。其中最廣爲流傳的是一段從美軍直升機上拍攝的影像，記錄了美軍士兵在巴格達濫殺平民的場景。“維基解密”的合作媒體形容，這些泄密文件提供了“戰爭的實時歷史”。

2012年，爲了避免因強姦指控被引渡至瑞典，阿桑奇在保釋期間潛入厄瓜多爾駐英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阿桑奇否認在2010年在瑞典逗留期間對兩名女性實施性犯罪，堅稱這些指控出於政治目的。

在厄瓜多爾大使館的一個狹小房間裏，阿桑奇生活了近7年。其間，他每天工作17個小時，繼續監督泄密材料的發佈。2016年，在美國大選走向白熱化之際，“維基解密”公佈了大量黑客竊取的希拉里郵件，擾亂了她與特朗普的選戰。

在藏身使館的漫長而孤獨的歲月裏，阿桑奇與收留他的人的關係逐漸惡化。2019年4月，厄瓜多爾大使館決定不再爲他提供庇護，爲等待已久的英國警方敞開大門。阿桑奇因違反保釋法被判有罪，此後一直被關押在貝爾馬什監獄。雖然瑞典在這一年撤銷了對阿桑奇的性犯罪調查，但他與美國的引渡戰纔剛剛開始。

長期以來，如何對阿桑奇提起訴訟，是美國司法部一直頭疼的事。奧巴馬政府時期，因擔心對阿桑奇提出指控會威脅到新聞自由，美國政府沒有對阿桑奇提起訴訟。特朗普上任後，司法部官員試圖將阿桑奇的工作與新聞工作區分開來。2019年5月，美國政府根據《間諜法》和《計算機欺詐和濫用法》對阿桑奇提出18項指控。《間諜法》出臺於一戰期間，被當時的威爾遜政府濫用肅清反戰人士。此後一百多年裏，被以《間諜法》起訴的大多是泄漏官方機密的“內部吹哨者”，很少是真正的間諜或叛國者。拜登上臺後，司法部繼續推進特朗普時期開始的引渡程序。

受新冠疫情影響，阿桑奇的引渡聽證會被推遲。2021年1月，英國地方法官駁回美國的引渡請求，理由是以阿桑奇的精神健康狀況，將其引渡到美國後有較高的自殺風險。同年12月，在美國提出上訴並作出一系列保證後，英國最高法院裁定阿桑奇可以被引渡至美國。次年6月，英國政府簽署了引渡令。在此期間，阿桑奇的上訴多次被駁回。

法律訴訟一拖再拖，解決之道可能在法庭外。政治和外交解決方案，是短期內最可能讓阿桑奇獲得自由的途徑。

《華爾街日報》在3月20日報道稱，美國司法部正在考慮向阿桑奇提出一項認罪協議。對此，阿桑奇的律師表示，美國政府尚未與他們取得聯繫。西澳大利亞大學國際法學者霍莉·卡倫指出，鑑於法律訴訟程序可能拖延數月甚至數年，認罪協議對各方來說都可能是一個理性的解決方案。

近兩年來，澳大利亞政府一再向美國表示，起訴阿桑奇的程序已經持續太久，應該結束。今年2月，澳大利亞國會通過動議，要求停止迫害阿桑奇。

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目前擔任駐美大使，被認爲是阿桑奇在華盛頓的堅強後盾，或可遊說美國達成外交協議。長期以來，他一直認爲阿桑奇不應因公佈國家機密而被引渡到美國。2010年陸克文擔任外交部長時曾表示，外交電報的泄露應歸咎於美國政府，而非阿桑奇。2022年，當英國內政大臣普麗蒂·帕特爾批准阿桑奇的引渡令後，陸克文表示：“我不同意這個決定。我不支持阿桑奇的行爲和他罔顧機密安全信息的做法。但是，如果阿桑奇有罪，那麼樂意發表他的材料的數十家報紙編輯也有罪。”

阿桑奇喜歡稱自己爲“維基解密”的“發行人兼總編輯”，許多記者團體認同阿桑奇是他們的一員。英國高等法院推遲裁決阿桑奇引渡上訴案後，保護記者委員會發出呼籲，“根據《間諜法》起訴阿桑奇將造成災難性影響。現在是美國司法部結束所有這些法庭程序，放棄對維基解密創始人窮追不捨的時候了。”

記者：陳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