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園

文/吳佳駿

叔公死後,剩下叔婆一個人守着院子。每天晚上,叔婆都要端根板凳,坐在屋檐下跟死去的叔公說話。叔公的墳壘在離家不到十米的地方,那是叔公生前自己挑選的——他不想離家太遠,他說自己身子骨弱,怕回家來串門不方便。他有哮喘病,走幾步路就氣喘,心發慌,他擔心自己還沒走到家就倒在半路上了。在叔公的意識裏,即使人死了,魂魄也還活着——魂魄會從墳堆裏鑽出來,尋找回家的路。

我不知道魂魄到底長什麼樣子,只聽叔婆說她見過。在叔婆的形容裏,魂魄像蝴蝶一樣可以飛;像螞蟻一樣可以爬;像蟈蟈一樣可以叫;像魚一樣可以遊……我問她,你說的是叔公的魂魄嗎?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她不喜歡將晚年的心思泄露給別人。但我分明能感覺到,她在與我叔公的魂魄約會。

冬季的夜晚,天寂地靜。叔婆坐在屋檐下,煨着一盆火。暗紅的火光映在她清瘦的臉上,像一幅陳舊的版畫。我勸她去屋裏坐,不然會被寒氣凍傷。她不聽,還要堅持再坐坐。她說還有幾句話沒跟叔公聊完。叔婆的話讓我脊背發麻。我抬眼望着不遠處叔公的墳堆,墳堆上荒草悽悽,在暗夜裏透出一股陰氣。

我儘量找話跟叔婆談,以使她的精神世界不至於老是被叔公所佔據。可無論我說什麼,她都置若罔聞。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在這個世界裏,永遠只有她和叔公兩個人。我怕她冷,起身進屋去拿了件棉衣出來給她披上。叔婆一把就將棉衣推開了,她說叔公剛剛纔給她加了件衣裳。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涼。我見火盆裏的火炭快要化成灰燼了,想再給她加一些木炭,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我怕一加炭,她就會坐到天亮。那樣的話,如果叔公的魂魄真的就在這個院子周圍遊蕩,他一定會責怪我這個當晚輩的沒能照顧好自己的長輩。況且,哪怕我加再多的炭火,也烤不熱叔婆那冰涼的骨頭,以及比骨頭還要冰涼的蒼老的心。

我的叔公死去已經整整三年了。在這三年中,叔婆已經習慣了成爲一個守夜人。只要天不下雨,村人們準會看見叔婆在入夜後的院壩裏漫步,嘴裏喃喃自語。走着走着,那院壩裏的野草就長高了——跟叔公墳堆上的野草一樣高。若走累了,她就會像今夜般坐在屋檐下,望着暗黑的夜空冥想。

在冥想中,時間悄悄地流逝——她深刻地感受到了時間的荒寒和活着的孤寂。有那麼幾次,叔婆在院壩裏走迷了路。她跟着叔公的魂魄一路前行,走過了清明和穀雨,走過了驚蟄和秋分,走過了芒種和白露,直走到霜降和立冬,最終在走到大寒時忘記了歸途。她就那麼在大寒地帶徘徊。她想了很多辦法試圖重新返回小院,可越想道路越模糊,歧路也越多。她不知道自己的腳該踏上哪一條路。她問叔公的魂魄,希望它能領她找到回家的路。但叔公的魂魄好像喝醉了酒,哮喘得厲害。叔婆懷疑是叔公故意的——他不希望她再活着回去,他擔心叔婆一個人在人間受苦。

後來,叔婆還是說服了叔公。她說,如果自己不回去,那叔公生前辛辛苦苦建造的那個小院就要荒廢了——這是叔公臨終時最爲掛懷的一件事。就這樣,叔婆從大寒地帶走了回來。然而,自從那次迷路事件發生後,叔婆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叔公的魂魄出現。根據叔婆的分析和猜測,之所以如此,一是叔公生氣了,將魂魄躲藏了起來;二是叔公不想再來打擾叔婆的寧靜,好讓她一心一意地守護小院。

我不清楚叔婆的猜想對不對,我只看到坐在屋檐下的叔婆是寂寞的。她也許從來就沒看到過叔公的魂魄,那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說辭——她一直在跟自己的影子說話,跟死去的另一個自己說話。

她只能以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還活着。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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