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桥

文/吴佳骏

我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天空正要下雨。它看我走得脚步凌乱,也就憋住一口气,到底没有把雨落下来。上天是仁慈的。我也是仁慈的。我从桥上走过,我怕踩疼桥,甚或会将桥的骨头踩碎,才走得那么小心翼翼。

我怀疑,这座桥是上帝的孤儿。

很早以前,桥就在那条河流边出现了。它存在的历史比这座村庄还要久远和漫长。那条河流不是很宽,水流也不太急。但只要水从桥洞下经过,都会伸出柔软的手抚摸桥基的两侧。时间长了,桥基就被水抚摸得光滑了,有的石墩还被水摸出了凹槽。但仔细看,又像是被发怒的水给狠狠地咬了几口——柔软的水,却长有坚硬的牙齿。

每天早晨、中午和傍晚,村人们都会不断地从桥上往返。他们的家大都建在桥的左边,可去地里干活却要到桥的右边去。太阳清早从桥的这边升起,傍晚会在桥的那边落下。这一升一落之间,中间横着隔代的光阴和蹉跎的岁月。

这座桥改变了村里不少的人和事物。

曾有一个外地姑娘过桥来到村中,成为某一家人的媳妇。多年之后,这个姑娘就变成了中年妇女,蹲在桥洞下洗衣裳。又过了若干年之后,昔日洗衣裳的妇女,转眼间竟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站在桥洞下张着漏风的嘴嚯嚯地赶鸭子。村里还有一个小伙子,十几年前,他背着帆布包从桥上离开村庄。几十年之后,他满脸沧桑地归来,站在桥上的他已然认不出当年的自己。他沉默着,桥也沉默着,唯有桥下的河水泪水长流。

我每次从这座老桥上走过,都像是在穿越一个梦境——这梦境有月光和星斗,也有风雨和洪流。

桥的旁边,有一棵黄葛树。树龄很老了,粗壮的树干桥墩一样粗。每到夏天,村里人都喜欢跑到树底下来乘凉。坐在桥边的条石上,仰望满天星宿,清风裹着黄葛兰的淡香扑鼻而来——夜是那样的静谧,整个村子只剩了树叶微弱的萧索。

然而,现在是冬天,树下没有一个乘凉的人。我独自坐在老桥上,像是独自坐在时间的某一个刻度上。我在这个刻度上辨认我的村庄,也辨认我记忆中的往事。黄昏模糊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清了我出生的村庄的样子——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土路,每一个烟囱和每一扇木门我都熟悉。我闭着眼睛,顺着风的方向,就能嗅出它们散发出来的气息。只是,如今的村庄跟过去相比,房子越建越漂亮,却少了以往的热闹,多了孤寂和忧伤。

唯一让我深感慰藉的是,那棵黄葛树上村人们挂的红还在晚风中飘,这暗示着村庄尚有人烟。按村里过去的风俗,谁家生了小孩,都会在桥边的树上挂根红布条,替孩子求个吉兆。我在这个布满寒气的日暮,能够看到树上挂的红布条在闪着刺眼的光,这或多或少可以照亮我内心的黯淡。

我在桥上坐到很晚才回屋。要不是寒冷使我的身体瑟瑟发抖,我真想一直这么坐下去,坐到第二天黎明。我想亲眼看一看我那空寂的村庄是怎么迎接日出的。我也很想看看,一座伤痕累累的老桥是如何抵御长夜的孤寂和寒冬的严霜的。

遗憾的是,我想看的都没能看到。我看到的是翌日上午,一户办丧事的人家正抬着亡人从桥上经过。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村里的王炳彪——一个耄耋老人。几天前,他从镇上扛着一袋大米回家。路过老桥时,想放下大米歇口气,谁知米袋没放稳,王大爷俯身去抓,人和米袋一起滚下去——祭桥了。

唢呐声声,宛如流水发出的呜咽;纸幡扬扬,仿佛季节凋零的鳞片。

一座老桥,正在经历一场冬日里的悲伤。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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