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壹  ||研發部門是本輪裁員的“重災區”,2023年12月,貝達藥業曾公告《2023年限制性股票激勵計劃首次授予激勵對象名單》,經濟觀察報瞭解到,這份名單中的部分核心技術(業務)人員也在被裁之列。

貳  ||在魯明看來,公司整體的“戰略調整”意味着“減少自研,好好賣藥,持續引進”。

叄  ||  近一兩年,生物醫藥行業融資遇冷,行業內多家公司大幅降薪,或年終獎大打折扣。雖然貝達藥業也有取消部分項目獎這類降本增效的動作,但在一些員工眼中,貝達藥業並不缺錢。

肆  ||  2016年—2018年研發團隊的人才流失,阻礙了新藥研發的推進,是貝達藥業沒能喫到三代EGFR-TKI紅利的重要原因。

4月15日—16日,貝達藥業(300558.SZ)開了一場銷售團隊誓師會。會上,貝達藥業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丁列明說,在醫藥行業寒冬期,貝達藥業2024年一季度超額完成目標任務,迎來開門紅。

不過,這場有十餘位主要高管出席、近200人蔘加的大會,許多貝達藥業老員工無法見證了。就在2024年一季度末,貝達藥業完成了一次大規模裁員,包括多位在貝達藥業工作超過十年的老員工在內,數百人離開了貝達藥業。

經濟觀察報瞭解到,3月26日—28日,貝達藥業集中進行了三天裁員談話。被裁者在3月底集中離開,賠償標準爲N+1。

貝達藥業研發中心幾位離職、在職員工告訴經濟觀察報,研發部門的裁員比例在60%左右。此外,他們瞭解到的情況顯示,其他多個部門也有不同比例的裁員,比如醫學部門,裁員比例在30%左右。

在中國生物醫藥創新史上,貝達藥業是註定會被載入史冊的一家明星公司。2011年,貝達藥業研製出中國第一款小分子靶向抗癌藥埃克替尼,開啓了中國藥物研發從仿製到創新的轉折。2016年,貝達藥業上市,成爲創新藥第一股。

從歷年年報披露的數據看,2016年—2022年,貝達藥業的員工總人數、研發人員數量均逐年增長。其中,員工總人數從2016年的847人增長至2022年的1906人,研發人員數量從2016年的246人增長至2022年的647人。

4月19日晚,貝達藥業發佈的2023年年報顯示,貝達藥業的員工總人數、研發人員數量第一次出現了下降。其中,員工總人數從2022年的1906人下降至1883人,研發人員數量從2022年的647人下降至562人。

總體而言,2023年減員的規模不算大,在100人以內。2024年3月的這輪裁員則是貝達藥業上市以來最大規模的裁員。過去幾年,貝達藥業一直將自主研發、戰略合作和市場銷售作爲發展的三駕馬車。多位受訪者認爲,此次面向研發團隊的大裁員,是貝達藥業戰略轉向的標誌,未來,貝達藥業或將縮小在創新藥自研上的投入。

4月19日上午,就貝達藥業近期的裁員及戰略調整事宜,經濟觀察報向丁列明及貝達藥業公關部求證,截至發稿未獲回覆。

辦公室空了

2024年2月底,剛過完年,貝達藥業研發中心的中層管理人員就收到了資深副總裁兼首席科學家王家炳的內部通知:接下來公司會有比較大的動作,在方向和戰略上會有所調整。

到了3月初,貝達藥業即將裁員的傳聞在公司內部流傳開來。

3月18日,裁員名單還沒公佈時,貝達藥業就要求研究員們先把手頭工作交接給部門領導。

這一天,杭州研發中心的小智整理完自己所有的實驗記錄、實驗報告以及其他文件後,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繼續做實驗,但爲了保證實驗所用的細胞能維持正常,他還是去細胞間進行了傳代等必要操作。

3月26日早上,小智一到辦公樓就發現會議室燈火通明,而且都拉上了簾子。上班20分鐘後,小智就有三位同事接到了約談電話。

隨後三天,貝達藥業的裁員事項在杭州、北京兩地同時進行。爲了快速推進工作,貝達藥業請了第三方機構來執行裁員計劃。

在貝達藥業研發中心工作了數年的魯明也在此時接受了離職談話。人力資源部的同事通知他到一間辦公室,在辦公室內,除了人力同事外,還有第三方機構請來的一位法務在場。

魯明注意到,北京研發中心大概有4間辦公室在同時進行離職談話,每個人的談話時間在半小時左右。

3月29日,裁員基本結束,沒有被裁的小智度過了“魔幻”的一週,一邊懸心等待,一邊看着同級別的許多同事離開。辦公室空空的,小智心裏也空落落的。

研發部門是本輪裁員的“重災區”,2023年12月,貝達藥業曾公告《2023年限制性股票激勵計劃首次授予激勵對象名單》,經濟觀察報瞭解到,這份名單中的部分核心技術(業務)人員也在被裁之列。

貝達藥業研發中心的幾位受訪者告訴經濟觀察報,他們所在的小部門原本都有10人左右,現在只剩下三四人。貝達藥業沒有告知員工具體的裁員標準。開具離職證明時,被裁者可以從“協商一致”和“個人原因”中選擇一個離職原因。

“三駕馬車”之變

在內部和公開場合,丁列明多次提到,貝達藥業的發展有“三駕馬車”——自主研發、戰略合作和市場銷售。

不過近兩年來,這一戰略有了變化的跡象。魯明告訴經濟觀察報,前些年,貝達藥業內部新藥立項是比較寬鬆的,很多有前景的早期項目都可以去鋪、去做。但在2022年之後,貝達藥業對新藥立項變得很“嚴苛”,有時候會讓大家先等等看競品的臨牀結果,或是先對市場情況觀察一段時間,非常謹慎,很多早期的新藥項目被“砍掉”。

2022年之後,貝達藥業新藥研發中心很多早期研發的新藥項目就因各種原因暫停或終止。

魯明舉了一個例子:他所在團隊做過一些新賽道的藥物早期研發項目,用一年左右的時間獲得了動物驗證的初步結果,效果不錯,以此彙報給新藥委員會爭取對進一步開發的支持。彙報會上,丁列明、王家炳、分管銷售的副總裁史赫娜、分管BD的副總裁李盈、分管臨牀的副總裁季東等高管都參與了討論,但討論的最終結果是不繼續推進。

魯明說,這個管線在前期使用的資源並不多,項目成員也不足十人,而且每人都身兼數個研發項目。但如要繼續推進該管線,就需要投入更大的資金和人力。

“可能因爲研發中心之前推的一些項目上臨牀之後不是很有效,因此公司對新項目的投入逐漸謹慎起來。”魯明推測,對創新性強的方向,新藥委員會可能認爲不如引進市面上專門從事該領域的Biotech(生物科技公司)管線,所以選擇放棄一些早期自研項目。

在裁減研發團隊問題上,貝達藥業研發的靈魂人物、分管新藥研發中心的王家炳處境微妙。研發團隊大部分員工由他親自招募而來。

在2016年加入貝達藥業之前,王家炳在著名跨國藥企默沙東和阿斯利康有過19年藥物研發經歷。迄今,他領導過數十個新藥項目,成功推進多個項目進入臨牀研究,是多個臨牀新藥和臨牀候選新藥的關鍵發明人。從貝達藥業官網上管理層的排序來看,王家炳是第三號人物,排在丁列明和資深副總裁兼首席運營官萬江之後。

在魯明看來,公司整體的“戰略調整”意味着“減少自研,好好賣藥,持續引進”。

貝達藥業在2023年年報中提到,如果公司不能合理佈局研發管線並高效實現產業化,很可能會無法按預期收穫研發成果,將對公司的持續盈利能力帶來不利影響。此外,如果發生核心技術(業務)人員流失,則可能造成在研項目、商業祕密泄漏,影響項目進度和產品競爭力,給產品開發以及階段性收入帶來不利影響。

魯明認爲,在生物醫藥寒冬下,裁員確實能省下人力成本。在行業回暖後,貝達藥業還可以再擴充或重建研發團隊,但整體的自主研發能力在這次裁員中已大受打擊。

轉舵

和生物醫藥寒冬中多數因現金流緊張而裁員的企業不同,貝達藥業是國內少數有造血能力、在研發與商業化上都有一定實力的企業之一。年報顯示,2023年,貝達藥業營收爲24.6億元,同比微增,淨利潤爲3.5億元,同比增長139%。

貝達藥業在2022年年報中曾提及,埃克替尼上市後銷量持續增長,充沛的現金流推動其持續盈利,並且滿足在研項目的推進。2024年1月,貝達藥業在回覆投資者“公司近期是否因爲在建工程和臨牀研發投入而資金緊張”的提問時稱,目前現金流可以滿足在建工程與研發管線的投入。

截至2023年底,貝達藥業現金及現金等價物餘額爲7.5億元,一年內需償還的短期借款是3億元。

近一兩年,生物醫藥行業融資遇冷,行業內多家公司大幅降薪,或年終獎大打折扣。雖然貝達藥業也有取消部分項目獎這類降本增效的動作,但在一些員工眼中,貝達藥業並不缺錢。一個例證是,今年1月,貝達藥業在湖州太湖畔舉辦了盛大的年會,2000餘人從全國各地來到湖州參會。夜色中,數百架無人機在南太湖邊進行了表演。

這一場闊綽的年會,也讓受訪者猜測,裁員更多是基於戰略上的考量,未來貝達藥業的研發會轉而以項目引進(license-in)爲主。

新藥研發主要有兩種策略,一種是自建團隊自主研發,一種是項目引進。不同公司的策略不同,或各有側重。此前,貝達藥業採取的是二者結合的模式。

從員工數量看,在裁員之前,貝達藥業的研發團隊規模和自主研發作爲“三駕馬車”之首的地位是匹配的。截至2023年末,貝達藥業有562名研發人員,約佔總人數的1/3。

但從已上市的產品看,貝達藥業的自主研發成果不算突出。貝達藥業一共有5款商業化產品,分別是2011年上市的埃克替尼,2020年上市的恩沙替尼,2021年上市的貝伐珠單抗,2023年上市的貝福替尼和伏羅尼布。在這5款藥品中,恩沙替尼、貝伐珠單抗、貝福替尼、伏羅尼布都是通過戰略合作引入的,只有埃克替尼是貝達藥業原研的產品。

在前述誓師會上,貝達藥業董事長助理、丁列明之子丁師哲作了題爲《貝達藥業未來展望》的主題報告,展望了“貝達藥業未來5年—10年的發展關鍵要素”。這份展望很大程度上能反應貝達藥業未來的戰略規劃。

丁師哲此次報告的主要內容包括:動態平衡開源節流,引進可持續發展項目,維持並提升目前營收及市場份額,以大博大探索新領域,塑造有力生態環境,制定詳細的應對措施,探索新賽道,掌握國際前沿信息。

主題報告中的“開源節流”印證了貝達藥業近期的裁員動作,“引進可持續發展項目”可對應三駕馬車中的戰略合作,“維持並提升目前營收及市場份額”可對應三駕馬車中的商業化銷售,但在主題報告中幾乎看不到和早期研發相關的內容。

遺憾

談及貝達藥業,一家Biotech的創始人朱斌一連說了三個遺憾:

埃克替尼上市成了最高光,就像國足2002年闖入世界盃那樣,高開低走,有點遺憾;

貝達藥業賴以起家的EGFR-TKI迭代很快,除第一波紅利外,後來的紅利都沒抓住,很遺憾;

從體量和發展態勢來看,貝達藥業沒有成功轉型爲Biophrama(生物製藥公司),Biotech的屬性也慢慢弱了,高不成低不就,比較遺憾。

2003年,留美歸來的丁列明、王印祥、張曉東一起創辦貝達藥業。在最初的十餘年,“三劍客”分工明確,丁列明任董事長,主管經營;王印祥任首席科學家,負責研發;張曉東留在美國,負責國際合作。

2011年,貝達藥業自主研發的一代EGFR-TKI埃克替尼上市。埃克替尼是中國首個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小分子靶向抗癌藥物,時任衛生部部長、中國科學院院士陳竺曾把埃克替尼比作“民生領域的兩彈一星”。

朱斌說,埃克替尼開了個好頭,把它作爲一個好的起點,後面是可以再接再厲的。但實際上,貝達藥業沒能延續早期的輝煌。

在埃克替尼上市後的9年裏,貝達藥業沒有第二款新藥上市,直到2020年恩沙替尼獲批,纔打破貝達藥業商業化產品單品獨大的局面。2020年至今,貝達藥業雖有4款藥品上市,卻沒有一款能再創埃克替尼曾經的輝煌。

在2016年貝達藥業上市後,核心創始人王印祥和張曉東相繼離開貝達藥業,分別創辦了加科思(01167.HK)和倍而達。隨後2年,原首席化學家胡邵京、原副總裁兼銷售總監瀋海蛟、原資深副總裁兼首席醫學官譚芬來等高管也陸續離開了貝達藥業。

2016年—2018年,貝達藥業多位核心人才出走之際,國內三代EGFR-TKI研發激戰正酣,其中有巨大的市場機遇。

2015年,阿斯利康的三代EGFR-TKI奧希替尼在美國上市,創造了史上最長中位無進展生存期和中位生存期紀錄。隨後,三代EGFR-TKI逐漸成爲市場主流產品。2016年8月,貝達藥業自主研發的三代 EGFR-TKIBPI-15086才進入臨牀試驗。幾個月後,阿斯利康的奧希替尼就在中國上市了。

多位受訪者認爲,2016年—2018年研發團隊的人才流失,阻礙了新藥研發的推進,是貝達藥業沒能喫到三代EGFR-TKI紅利的重要原因。

2018年12月,貝達藥業放棄了還處於臨牀Ⅰ期階段的BPI-15086,轉而從益方生物引進三代EGFR-TKID-0316(即現在的貝福替尼),原因是“D-0316比BPI-15086更有競爭優勢”。

朱斌認爲,在戰略上,貝達藥業三代EGFR-TKI的研發犯過致命性的錯誤。他提到,BPI-15086的研發有兩個可供選擇的路線,貝達藥業押注了其中一條,後來被證明成藥性不足。新藥研發就像一場馬拉松,選錯跑道,就會浪費較多時間。“如果是我來做決策,爲什麼要做選擇題?我兩個都做。即使缺錢,融資也得做。”朱斌認爲,在新藥研發的投入上,有時需要魄力。

2021年,丁列明曾表示,決定從外部引進三代EGFR-TKI後,負責戰略合作的李盈接觸了國內外十來個項目公司,才選擇與益方生物合作。

貝達藥業和益方生物的合作也不算順利。

2020年底,貝達藥業原核心人物張曉東創立的倍而達曾起訴益方生物,稱BPI-D0316竊取了其商業機密。

先自研,再引進,直到2023年5月,貝達藥業的三代EGFR-TKI貝福替尼才姍姍來遲,成爲國內上市的第四款EGFR-TKI,一上市就面臨激烈的競爭。在此之前,兩款國產藥物——瀚森製藥(03692.HK)的阿美替尼、艾力斯(688578.SH)的伏美替尼已分別在2020年、2021年上市。

多位受訪者認爲,作爲第四款同類產品,貝福替尼本身沒有差異化優勢,即使貝達藥業有較強的銷售團隊,也很難去搶到太多市場份額。

一組可對比的數據是,2023年,艾力斯的伏美替尼銷售收入19.7億元,同比增長147.7%,僅此一款產品的收入就可達貝達藥業5款藥總收入的80%左右。

2024年1月,有投資者質疑,爲什麼貝達藥業5個產品的銷售還趕不上伏美替尼?貝達藥業給出的回覆是,每個產品都有其自身的生命週期和上市階段。

在2024年新年致辭中,丁列明說:在行業的寒冬中,創新必須面對至暗時刻,多重困難還得沉着應對。2024年是貝達藥業新徵程開啓的元年,貝達藥業會堅定不移走好創新驅動發展道路,廣泛吸引和集聚更多科技人才。

現在,經歷裁員風暴後的貝達藥業,面對着未知的前路。

(小智、魯明、朱斌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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