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印村的語言

文/卓芸

到天印村去看文藝演出的那一天,山景無比清晰,天空藍得很特別。

我下了車就感到一股熱氣襲來,不由得舉起衣袖擋住額頭。田陌上人潮如流,紛紛湧向村子那邊的印天湖,人語聲頻頻傳入我的耳邊。

村子不大,人卻很多,湖水四周圍滿了人。把目光停在湖水上,我發現天空就像一張平鋪在湖水上欲動欲行的巨畫,而它的微妙就在水邊不斷增添的人影,只要風輕輕一吹,水面蕩起褶皺,平整的天空泛起微瀾,人影連同水邊掛着的彩旗瞬間化爲水中顏料,像錦鯉遊弋汩汩吐出了彩雲似的。

站在水邊,我不敢大聲喧譁,生怕我的聒噪驚動了這一池平靜。但是,水邊搭建的戲臺上鑼鼓已敲響,歌聲已唱起來,不驚動是不可能了。

大喇叭的音響裏傳出舞曲《阿婆的幸福生活》。舞臺上裹着花頭巾的“阿婆”,身着一襲紅衣,手搖一把蒲扇,邁着誇張的步子走上臺。她們時而生氣時而開心,時而吵架時而和好,一彎腰一駝背,一牽手一跨步,活脫脫就是村子裏那些可愛又可親的老阿婆;一會兒《桃花旗袍》的古典美人,髮髻輕婉,羅繡偏襟,巧笑倩兮嫋嫋而來。她們像是走在煙雨江南,走在那悠長又寂寥的青石巷裏,她們像一支清雅的百合,一步一婀娜,一走一馨香。還沉靜在隔世的馨香裏,飄着《涼粉碗碗香》又來了,那一股辣香喲,不知道喚醒了多少人的味蕾。臺下還在談論着涼粉,臺上《菜籽花兒開》也飄着香來了。舞臺後面,那高高舉起的《手舞龍》,紅彤彤的龍身藏在屏風後面,蠢蠢欲動。

好久沒看過露天戲了,一瞬間,覺得氣氛濃濃的有點像過年,儘管距離過年還有兩個月。戲臺上歌聲連連,湖水裏波光粼粼,不知道這一池湖水算不算一個忠實的觀衆呢。

天印湖在村莊的位置,就像是堂屋在農舍的位置,都是極正中的。

湖畔周邊分佈着各式各樣的現代民居,或石砌,或磚築,有的青瓦白牆連成排,有的樓上樓下獨家小院,有的正在改建,電鋸切割石材的嗡嗡聲一陣一陣傳來。這些房屋錯落有致地點綴着村莊,一座連着另一座,直延伸到村子外面。在房子的屋檐上,不分季節,總有樹葉晃動的影子和參差不齊的藤蔓,相互交落。傍晚,樹叢迴響着羣鳥的叫聲,白天,樹木靜靜地站着,投下長長的影子。房屋周圍有開墾的稻田、菜地、魚塘和果園,坡上有藥材地、花卉園和苗圃,坡頂還有一塊朝天而坐的巨石,形似一枚印章。據說,村子因“天印”而得名。最貼近印天湖的是一座木屋,它深藏在一扇木門後面。

當推開那扇木門的時候,我聽見木門“吱呀”的響聲,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我的心會因一座老式四合院而變得安靜。

安靜的堂屋,安靜的書房,安靜的竈屋……一切都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老樣式的房間裏,擺放着老樣式的水車、石磨、草鞋、紡車、煤油燈、打穀機……以及可以觸摸到歷史的老物件。它們沒有文字,沒有語言,只有歲月深深淺淺的烙印。

或許,在老房子里根本無需聲音。

只要心靜,就可以想到風搖動窗欞的空鼓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把一些芭茅花掛在樹梢、草垛、牆頭,轉個身飛上屋檐,拉扯着屋角的一株老楝樹的枝條,摩擦着瓦片,發出唰啦唰啦的聲音,然後叫嚷着飛向天際。可以想到雨撫弄瓦塊的空靈聲,大雨急驟,小雨舒緩,雨歇屋檐水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清脆又響亮。還可以把一束漏進窗戶的光,用力想成是舊日的那個太陽,一絲一縷的光陰,浮動着斑駁的流年。

可是走出木門,新磚小樓裏傳來孩童的啼哭聲,我的心又從遙遠的從前回到了眼前的現實。

不高不矮的圍牆擋在兩邊,光滑的牆上掛着一串串粉紅的三角梅,娉娉婷婷,從牆頭搖曳紅袖,向路人招手。牆是人家的前庭,院子裏曬着醃菜,主人埋頭在打理簸箕,門口躺着一隻貓。不等你靠近,黃狗已對我們狺狺地狂吠起來。主人抬起頭,見有人來又見我喜愛她院牆上的藤蔓,嘴角揚起莞爾的弧度。接着屋裏聞聲走出來兩老,後面跟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一家人張羅着開飯。他們十分厚誠,見行人問事,有問必答,還比比劃劃一通。他們擺上碗筷,扭頭問我“喫了沒”?我回答“喫了”。“喫了沒”不過是鄉鄰之間最樸實的一種問候,但聽起來卻是最溫暖人心的一句鄉音。

沒有“聞多素心人”,我也感覺到了“樂與數晨夕”,我也想和陶淵明一樣接地氣,與一羣熱心腸的鄰居住在一起,聞着東家燉了肉,西家包了糉子,香氣飄進我的窗子,他們也會邀請我一起喫;看着北家娶媳婦,南家嫁姑娘,大家都去幫忙,洗洗菜刷刷碗,然後蹭一頓壩壩宴,一起見證新人的幸福。

我喜歡鄉鄰之間的這種喧譁,也喜歡坐在牆角根曬太陽的老人,自帶的那份寧靜和淡遠;我喜歡在微風中踏過窄窄的鄉間小徑,野菊花像一羣擠在路邊的小鴨子,一路殷勤地煽動着翅膀;我喜歡村子裏的樹,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黃葛樹的濃陰,桂花樹的甜香,桃樹的嫵媚,梨樹的淡雅,以及填補着鄉村空洞的不知名的樹。我相信,依偎在鄉村懷抱和土地呢喃的片片綠茵,流淌着鄉愁的血液,最終都會融化成鄉村的音符。

這個季節,最妙的音符是芭茅花,花是飄在空中的,遠望比近看更美。

我說不清芭茅花的顏色,初見它是青綠泛着淡紫,迎着晨光看去,覺得是粉黛,夕陽的光照裏,又變成絳紅了。過些時日,高高的秸稈彎了腰,穗頂已是滿頭銀白了,蓬蓬鬆鬆的,風一吹就紛紛揚揚四處飄散。遠望去,芭茅花如白浪翻滾,給遠山帶來一種蒼茫的遼闊。

而我正好踩在芭茅花散落的鄉村路上。路是硬化的水泥路,路面寬闊平坦,隨勢蜿蜒,路上沒有塵土,只有穿行而過的車輛。從村頭到村尾,沿着路邊的文化牆到農家院牆的鄉風壁畫,路被四周毗鄰的屋舍串連着,路連着屋,屋連着路,條條大路通家園。

想起十年以前,鄉村都是土公路,路面坑坑窪窪,偶爾一輛車通過,揚起一陣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倘若遇見下雨,路面泥濘打滑,那些碾出槽痕的泥坑,積滿了雨水,車輛經過濺起行人一身泥漿,還會招來幾句怒罵。村子裏通往農家的路,多數是汽車到不了的小路,或者是田埂開鑿出來的窄窄小徑,只需兩隻腳小心翼翼地走,不然就會踩空,跌倒在田裏。每年回鄉祭祖,或是走親戚,我們總是望路興嘆。這樣的場景,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了。

城市在變,鄉村也在變,一切都隨着時間在改變。

在天印村,每走一步都是風景,每一個風景的角落都有故事。池塘有魚兒躍出水面的“啵剌”聲,田地有鳥雀起起落落的“撲棱撲棱”聲,桑樹下有雞鳴,宅院裏有犬吠……各種聲音不一而足。只要你仔細用心聆聽,便會聽到大地律動的呼吸聲,種子發芽的聲音,莊稼抽穗的聲音,果子灌漿成熟的聲音,以及花開花落的聲音。也許,一個轉彎,一扇小門,就把你帶進了它們正在講述的故事裏。

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我聽着從遠方吹來的風聲,直到夕陽的火焰燒紅了天邊,四周的山坡逐漸灰黯下來。這時,北邊那塊割去稻穀的枯草裏“噌”地一聲,一隻白鷺飛上長空,飛得看不見蹤影了,我才起身往回走。我不捨這一處晚景,仔細想想,是我不捨這一片讓人一見傾心的鄉景。

我深深知道,我會再來鄉村聽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聲音,聽聽它們都在說些什麼。

作者簡介:卓芸,潼南區作協副祕書長、潼南新詩學會副會長,作品散見於各報刊。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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