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對於人的外貌之美相當重視,形成了各個時代不同的審美特點,如先秦時期的結實健康,兩漢時的細膩柔弱,魏晉六朝時的自然飄逸,唐代的雍容華貴,宋代以後纖瘦嫵媚……中國古代史上關於人的外貌審美的歷史變化,濃縮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特點和全民的審美共識,是中國傳統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代外貌審美的歷史變化,體現了怎樣的時代文化特徵?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詩經》有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儘管人生在世,能否成爲一位令人尊重、具有價值的生命所在,並不完全取決於外表,更多是出於內在的人格,一個真正美麗的心靈,會使相貌普通之人也顯示出美好。但無可否認,外在的容貌、舉止、姿態、氣質,無疑會讓人在初次見面時更具有魅力,這是心理學上的“首因效應”。正因如此,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外貌之美作爲一個時代審美意識的表現,在各個時代,由於經濟發展、文化習俗的不同,對外貌之美的評價也是有差異的。

各個時代對於外貌美的理解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中國古人歷來不掩飾對於外貌之美的欣賞,連孟子也言“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公孫子都是春秋時期鄭桓公之孫,相貌英俊,武藝高超。孟子認爲,不能欣賞子都之美貌的人,就是沒長眼睛。古人對於外貌之美的理解,我們今天最多的是從歷代詩文描繪中得知,從保存完好的畫作中也能得窺一二。此外,從一系列的成語中也能看出古人美貌觀,如直接形容美人面貌的眉目清秀、明眸皓齒、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等,又從抽象角度來說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等。

具體來說,詩經中對於男女外貌的描寫就有很多,最有代表性的是《詩經·衛風·碩人》中對於美女的讚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詩是衛人爲讚美衛莊公夫人莊姜而作,對其美貌的描寫是由外而內的。美學家宗白華曾這樣評價這首詩:“前五句堆滿了形象,非常‘實’,是‘鏤金錯采、雕繢滿眼’的工筆畫。後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靈,是‘虛’。這二句不用比喻的白描,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動起來了。沒有這二句,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個廟裏的觀音菩薩像。有了這二句,就完成了一個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美人形象。”可見,從先秦時期開始,古人對於美貌的理解就是內外兼具的。

對男子外貌的讚美也是如此,如《詩經·衛風·淇奧》言:“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詩經·秦風·小戎》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詩經·秦風·終南》言:“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金、錫、圭、璧、玉、丹,均爲當時的珍貴之物,其特性也各有不同,以其來形容君子的形神氣質,除了對其形貌的誇讚,更是對其精神的稱頌。同時,先秦時期古人就已認識到,外貌之美最重要的是恰如其分,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不僅盛讚美人的容貌、肌膚、形體,而且注重其天生麗質、不施粉黛的自然之美:“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魏晉以後,對於人物形貌之美的追求開始多樣化,且更爲重視。比如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專列“容止”一篇,講述了39則魏晉時代評論人容貌、態度、舉止的故事。其中用“玉樹”“朗朗入日月之入懷,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形容”讚美夏侯玄;用“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形容嵇康;又有“時人目王右軍:‘飄如遊雲,矯若驚龍’”,而如此飄逸瀟灑的王羲之,見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如神仙中人的杜弘治,也自慚形穢。可見,當時士人之間對於外貌審美也是非常鍾情的。更有甚者,“擲果盈車”(潘安)、“看殺衛玠”(衛玠)這些故事,反映出當時對於外貌美的推崇是全民性的。衛玠是魏晉之際繼何晏、王弼之後的著名清談名士和玄學家,官至太子洗馬,也是中國古代著名的美男子之一。杜甫《花底》一詩有名句言“恐是潘安縣,堪留衛玠車。深知好顏色,莫作委泥沙”,以鮮花暗喻衛玠的“好顏色”,說明人的形貌之美是有目共睹的。

泱泱大唐對於人形貌之美的崇尚也有所變化。所謂“環肥燕瘦”,說的就是,雖同爲有名的美女,漢代注重的是趙飛燕那種身輕如燕、小巧玲瓏之美,而唐代更追捧楊玉環那種肌如凝雪、體態豐腴之美,無怪讓大詩人也留下“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些讚美的名句。從留傳下來的唐代繪畫與雕塑中也可看出唐代婦女優雅豐腴的風采,因爲這是一個杜甫詩中“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世,這樣一個經濟發達、文化昌盛、人民富足的時代,只有“豐腴”的外貌之美才能體現,也才配得上這樣時代。除了“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的美女外,“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男兒形貌之美也不容忽略。

進入宋明時期,由於政治、經濟、文化的變化,宋人對待外貌的審美傾向較之大唐也有明顯改變,對女子審美傾向於文氣清秀、弱柳扶風,從宋代的仕女畫中也可看出,削肩、平胸、柳腰、纖足成爲當時女子外貌美的時尚。在當時一些文人的詩詞中表現明顯,如北宋詞人周邦彥《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寫到“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岳飛之孫岳珂的《滿江紅·小院深深》描繪得尤爲形象“曲徑穿花尋蛺蝶,虛闌傍日教鸚鵡。笑十三楊柳女兒腰,東風舞”。這種對女子外貌美的審美品味,一直延續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後期。明清時期也大抵如此,最典型的就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她初進賈府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這種文弱之美:“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中國古代對於人的外貌之美相當重視,並形成了各個時代不同的審美特點,大致上說,基本是先秦時期的結實健康,兩漢時的細膩柔弱,魏晉六朝時的自然飄逸,唐代的雍容華貴,宋代以後纖瘦嫵媚,但都很看重內外兼修。隨着時代的發展,今天人們對於外貌美的欣賞日趨多元化。

對外貌審美的辯證理解

人的外貌之美是由多方面構成的,不僅是指五官面貌,還包括膚質、形體、姿態、氣質等。無論古今,在欣賞人物之美時,都不只是侷限於臉部,冰肌玉骨、膚如凝脂、粉妝玉砌、亭亭玉立、綽約多姿、娉婷嫋娜、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等一系列形容人的美好的成語,都是針對人的整體評價而言的。此外,對於外貌的審美還應全面地看,不能只侷限於外表,因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無論什麼樣的天姿國色,隨着年齡的增長,生命力的消逝,都將不復存在。所以在對外貌審美時,應該注重兼顧天然與修飾、外在與內在、瞬間與永恆。

天然與修飾,人的外貌美可以是天生的,也可通過人工修飾改變。前者是基於遺傳,麗質天成,是古人眼中最完美也最受推崇的樣貌,正如前面提到的那些美女美男,李白形容西施之美用“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白居易形容楊玉環也說“天生麗質難自棄”,這種自然天成之美是難得的。追求美貌是無可厚非的,人是社會的人,外貌會對其人生產生很大的影響,所以從古至今就有通過外在手段來修飾外貌,使人獲得後天之美的做法。古代社會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傳統倫理觀,所以大多是通過各種化妝品來改變外貌。在今天的科技社會中,通過手術改變外貌,通過醫藥保持青春的辦法更是層出不窮。應清醒認識的是,所有外在手段的改變都是有代價的,求得了一時的容貌美麗,付出的可能是對生命或身體的傷害。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提升自身內在品質,由內到外地展現人格魅力纔是最有利的。

這就涉及了我們關於外貌審美所要提到的第二個方面,即外在之美與內在修養的辯證關係問題。蛇蠍美人、紅顏禍水是對歷史上那些外貌漂亮卻內心狠毒的人的形容,驪姬、陽成昭信等都是典型代表,她們憑藉外貌美麗獲得了帝王的歡心,卻妒賢嫉能,心狠手毒,殘害他人,這種僅有外貌皮囊之美的人,只能受人唾棄。相反一些外貌普通甚至醜陋的人,卻因爲內心的善良、強大,反而青史留名。莊子在寓言中塑造了一系列這樣的人物,如支離疏、哀駘它、支離無脤、甕盎大癭等等,這些人有的天生殘疾、有的奇醜無比,但富有智慧、心胸開闊、懂得大道,莊子也由此得出其人物美醜觀,即“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爲一”。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中的劉伶就是莊子寓言人物的真實寫照。他身形矮小、容貌醜陋,卻能放浪形骸、恣意情志,與天地萬物爲友,活得瀟灑自如,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可見,中國的傳統美學思想對於人體之美有着獨特觀念,強調身體的整體性,即所謂“形與神俱”“形神合一”,進一步說就是“天人合一”。

此外,即使對於外貌美醜在各個時期是有一定共識的,但也會因爲審美主體的眼光與境界不同,產生不同的看法。美學家朱光潛在《情人眼底出西施——美與自然》一文中說:“說美人是美的,也猶如說她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一樣,她的高矮肥瘦是她的星宿定的,是她從孃胎帶來的,她的美也是如此,和你看者無關。這種見解並不限於一般人,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也是如此想。”這是說天然之美是客觀的存在的,但他同時也強調:“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假如你說一個人美,我說她不美,你用什麼方法可以說服我呢?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這究竟誰是誰非呢?同是一個對象,有人說美,有人說醜,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這就是他所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進一步講,如果對於人之美的理解是與主觀品味相關的,那麼即使同一個人,隨着其年齡、閱歷、知識積累的不斷變化,其審美品味也會隨之改變。現代社會人工變美多了之後,人們也同樣會產生“審美疲勞”,外貌審美的問題也會變得更爲複雜。而作爲審美對象的人,也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失去原有的美貌。

這就引發出我們對於外貌審美的第三個辯證理解,即瞬間與永恆的問題,這也是一個一直困擾人的哲學問題。“剎那成永恆”,看似矛盾,卻蘊含着豐富的哲理。我們活在當下,活在每一天的衣食住行、學習工作之中,我們卻也是活在了永恆的某一個瞬間。對於人的外貌之美的鐘愛與擁躉,也都是暫時性的,但無限的歲月,對於每個活着的人來說,一切對於美的事物的理解,都把握在我們當下的“掌中”。我們也同樣意識到,無限的永恆,是由無數有限的瞬間所組成,沒有瞬間就沒有永恆,人不可能直接擁有永恆,但可通過有意義的瞬間,將剎那活成永恆。什麼樣的外貌之美才是真正的美呢?當然是那些經過永恆的時間沖刷與歷史沉澱後,仍然亮麗如新、耐人尋味的美。

(作者爲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羅筠筠。原文刊發於《人民論壇》雜誌2023年11月(下))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