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有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特別推出“洗冤錄”系列,藉由歷朝歷代的真實案件,窺古代社會之一隅。本文爲“洗冤錄”番外篇,講述中國法醫鼻祖宋慈本人的“懸疑故事”。

說起中國古代神探,許多人會想到兩位——唐朝的狄仁傑和南宋的宋慈。圍繞着他們倆的小說、電影、電視劇非常多。相比而言,狄仁傑故事更重推理,接近福爾摩斯的風格;而宋慈故事則更重技術,類似於《法醫秦明》的風格。事實上,宋慈就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法醫,他寫的《洗冤集錄》也是公認的全世界第一部法醫學著作。這本書對於人類屍體的種類、型態、檢驗方法,有着非常詳盡的論述,用“奇書”都不足以形容它的深度和創新性。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宋慈的一生也像一個疑案:

他是自小研讀程朱理學,考科舉中進士的學霸,後來卻以法醫成就聞名於世。如此高難的“跨界”,他究竟是怎麼完成的?在人們的頭腦還被理學、佛道、鬼魅、巫術佔據的南宋,爲什麼他能寫出一本如此理性、專注技術的書,他的知識是從哪兒來的?

他在《洗冤集錄》中,只寫驗屍、檢骨的方法,卻很少講案子,尤其不講他親自偵辦的案子。這究竟是出於學者的矜持,還是有別的原因?

他在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是著名的法官、法醫和刑偵專家,但是除了《洗冤集錄》,他幾乎一個字都沒有留下。他爲什麼那麼沉默?

南宋的官員、文人很少在詩詞、筆記、文章中提到他,就連詩人劉克莊爲他寫的《宋經略墓誌銘》,也隻字不提他在法醫、刑偵方面的成就。爲什麼全世界人都認可他對法醫學的貢獻,偏偏南宋人卻看不到?

下面,我們就進入關於宋慈本人的懸疑故事,用歷史學者的視角和思維,去重新理解這位沉默的天才。

他就像一個“穿越者”

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宋慈出生在福建路建寧府建陽縣(今福建省南平市建陽區)。

那一年,80歲的宋高宗趙構已經當了24年太上皇,即將去世;60歲的宋孝宗對收復中原心灰意懶,南渡的人們也漸漸適應了新的家園;金朝在號稱“小堯舜”的金世宗統治下,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剋制的階段;蒙古草原上,以鐵木真爲首領的乞顏部正在悄然崛起。總之,這是一個沒有大事發生,卻有許多事正在醞釀的年代。用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的話說,就是ayearofnoimportance。

宋慈出身於一個有根基的家族。早在北宋(或唐朝),這個家族就已經定居建陽。宋慈的十世祖宋鹹,北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進士,曾在福建、廣東、廣西、海南爲官。宋鹹是一位淵博的學者,寫過很多書,晚年在建陽創辦“霄峯書院”;宋慈的六世祖宋翔也曾考中進士,在臨安、湖南爲官;宋慈的父親宋鞏,南宋寧宗嘉定七年(1214)進士,曾任廣州節度使推官。

由此可見,宋慈的家族非常精英、非常正統。這個家族的男性以讀書、做官爲首選職業。於是宋慈成長在這樣一個家族,顯得既正常,又反常。

正常的一面在於,宋慈青少年時期接受了優質的教育,也像他的父祖一樣,朝着考科舉、做官的方向努力,而且在31歲的時候考中了進士。39歲正式步入官場之後,宋慈的仕途比他的父親和先祖更加順暢。在39歲至64歲之間,他輾轉江西、福建、廣東、廣西、湖南等地任職,最高做到正二品的廣東經略安撫使。從53歲之後,他主要擔任“提點刑獄”的職務,負責司法、偵輯、審判、監察一類的工作,成爲一名有鮮明專業背景、能夠獨擋一面的技術型官員。

但宋慈對法醫技術的興趣以及他寫作的《洗冤集錄》,與這個家族的學術傳統完全跑偏。根據目前能夠看到的材料,宋慈的家族至少在10代以內,沒有一個人從事和技術有關的工作。而且在宋慈之後,他的兒子宋秉孫又走回了考進士、當普通官員的家族傳統道路。打個比方來說,作爲法醫的宋慈,就好像《哈利·波特》中出身於麻瓜家庭卻一心當巫師的赫敏。然而宋慈還是去做了,而且真的做到了,這實在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宋慈的家鄉福建建陽,是整個南宋書籍刻印、出版和銷售的中心。兩宋時期,雕版印刷術發展到非常成熟的階段,形成了汴京、臨安、成都、建陽四大中心。南宋的建陽,刻書作坊鱗次櫛比。建陽刻印的書籍稱爲“建本”,與其他地方的刻本相比,“建本”沒有那麼精美,但勝在數量大、價格低、品類豐富、內容親民。此外,南宋建國後,一直面臨着北方金人、蒙古人的武力壓迫,還時不時的有地方民衆叛亂、流民武裝的襲擾,淮南、兩湖、江浙、江西各地都戰火不息。而福建則位於更加靠南的地方,其境內羣山綿延,非常不利於行軍打仗,所以居然成了一個“兵家不爭之地”。整個南宋時期,很多人移民到福建避亂。

在這些移民之中,就有南宋理學大宗師朱熹。朱熹本是江西人,但一生中有15年都在建陽度過。他在建陽創辦了兩所書院,其中的“竹林精舍”後來成爲延續800多年的“考亭書院”,南宋的“考亭學派”也是從這裏發源。所以南宋時期的建陽,簡直就是讀書人的聖地。朱熹遷居建陽的1191年,宋慈剛剛5歲。9年後,朱熹在建陽去世,宋慈14歲。也就是說,宋慈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朱熹的親身薰陶下,在考亭書院的濃厚學術氛圍中度過的。他的啓蒙老師是朱熹的弟子吳稚,他從小接觸過許多朱門的青年才俊,比如楊方、黃幹、李方子等。19歲那一年,宋慈又被遴選入南宋最高學府——臨安太學,他的老師真德秀不僅是朱熹的再傳弟子,還是南宋的大學問家。

看這頂級學區的成長經歷和閃閃發光的教育背景,宋慈應該毫不費力就擁有南宋讀書人最豪華的朋友圈吧?可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在目前能看到的南宋文人、學者的文章、詩詞、書信、筆記中,幾乎沒有人提到過宋慈。而更反常的是,宋慈去世了十年,都沒有人給他寫墓誌銘。後來宋慈的兒子找詩人劉克莊爲他寫墓誌銘,劉克莊倒是欣然同意了,但是這篇墓誌銘通篇讀下來,感覺就是他們其實不太熟。劉克莊能追憶的與宋慈的唯一一次交往,居然是在30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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