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白果

文/葉聖陶

總弄裏邊不知不覺籠上黃昏的暮色,一列電燈亮起來了。三三兩兩的男子和婦女站在各弄的口頭,似乎很正經的樣子,不知在談些什麼。幾個孩子,穿鞋沒拔上跟,他們互相追趕,鞋底擦着水門汀地,作“替替”的音響。

這時候,一個挑擔的慢慢地走進弄來,他向左右觀看,頓一頓再向前走兩三步。他探認主顧的習慣就是如此;主顧確是必須探認的,不然,挑着擔子出來難道是閒耍麼?走到第四弄的口頭,他把擔子歇下來了。我們試看看他的擔子。後頭有一個木桶,蓋着蓋子,看不見盛的是什麼東西。前頭卻很有趣,裝着個小小的爐子,同我們烹茶用的差不多,上面承着一隻小鑊子;瓣狀的火焰從鑊子旁邊舔出來,燒得不很旺。在這暮色已濃的弄口,便構成個異樣的情景。

他開了鑊子的蓋子,用一爿蚌殼在鑊子裏撥動,同時不很協調地唱起來了:“新鮮熱白果,要買就來數。”發音很高,又含有急促的意味。這一唱影響可不小,左弄右弄裏的小孩子陸續奔出來了,他們已經神往於鑊子裏的小顆粒,大人在後面喊着慢點兒跑的聲音,對於他們只是微茫的喃喃了。

據平昔的經驗,聽到叫賣白果的聲音時,新涼已經接替了酷暑;扇子雖不至於就此遭到捐棄,總不是十二分時髦的了;因此,這叫賣聲裏似乎帶着一陣涼意。今年入秋轉熱,回家來什麼也不做,還是氣悶,還是出汗。正在默默相對,彷彿要嘆息着說莫可奈何之際,忽然送來這麼帶着涼意的一聲兩聲,引起我片刻的幻想的快感,我真要感謝了。

這聲音又使我回想到故鄉的賣白果的。做這營生的當然不只是一個,但叫賣的聲調卻大致相似,悠揚而輕清,恰配作新涼的象徵;比較這裏上海的賣白果的叫賣聲有味得多了。他們的唱句差不多成爲兒歌,我小時候曾經受教於大人,也摹仿着他們的聲調唱:

燙手熱白果,

香又香來糯又糯;

一個銅錢買三顆,

三個銅錢買十顆。

要買就來數,

不買就挑過。

這真是粗俗的通常話,可是在靜寂的夜間的深巷中,這樣不徐不疾,不剛勁也不太柔軟地唱出來,簡直可以使人息心靜慮,沉入享受美感的境界。本來,除開文藝,單從聲音方面講,凡是工人所唱一切的歌,小販呼喚的一切叫賣聲,以及戲臺上紅面孔白麪孔青衫長鬍子所唱的戲曲,中間都頗有足以移情的。我們不必辨認他們唱的是些什麼話,含着什麼意思,單就那調聲的抑揚徐疾送渡轉折等等去吟味;也不必如考據家內行家那樣用心,推究某種俚歌源於什麼,某種腔調是從前某老闆的新聲,特別可貴;只取足以悅我們的耳的,就多聽它一會;這樣,也就可以獲得不少賞美的樂趣。如果歌唱的也就是極好的文藝,那當然更好,原是不待說明的。

這裏上海的賣白果的叫賣聲所以不及我故鄉的,聲調不怎麼好自然是主因,而裏中欠靜寂,沒有給它襯托,也有關係。弄裏的零零碎碎的雜聲,裏外馬路上的汽車聲,工廠裏的機器聲,攪和在一起,就無所謂靜寂了。即使是神妙的音樂家,在這境界中演奏他生平的絕藝,也要打個很大的折扣,何況是不足道的賣白果的叫賣聲呢。

但是它能引起我片刻的幻想的快感,總是可以感謝而且值得稱道的。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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