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乃竺

劇場製作人


1983年,賴老師從美國回到中國臺灣任教,當時看了一部電影叫《海灘的一天》,賴老師很喜歡,在報紙上寫了一篇評論文章。

但在當年的臺灣電影界,那樣慢節奏的非商業化影片是很新潮的,因此受到了很多批評。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是一位臺大教授寫的,說女主角名校大學畢業,怎麼家裏面連一本書、一個書架都沒有。但賴老師卻認爲作爲一部華語電影,它是極具突破性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結果引發了後來一系列的筆戰。我們也因此結識了電影的導演楊德昌,彼此一見如故。

1980年代的臺北市,做創作人是很不容易的,尤其如果你想突破傳統的拍片方式。楊導拍戲時常常會跟我們家借傢俱,幾乎每一部電影都有,地毯、檯燈、沙發……有時一借就是一兩個月。

後來楊導要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簡稱《牯嶺街》),問我的大女兒梵耘能不能出演片中的一位女孩。我們自然是全力支持。賴老師自己對電影也很感興趣,就常常陪着女兒一起去片場,楊導有時也會跟賴老師講他的構思是怎樣的。

1991年夏天,電影剛上映時我去看了,感覺一是光線昏暗,二是節奏有點慢,然後就生出一種憂心:因爲是好朋友拍的,怕他票房不好。那時的觀衆已經習慣了商業片的節奏,或是瓊瑤式的愛情,又或是主旋律的戲碼。我們在學生時代看很多西方的藝術電影,比如意大利導演維托里奧·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裏面沒有明星,只講小人物的故事。亞洲的片子也有,比如唐書璇拍的《董夫人》,但數量確實不多。像楊德昌這樣以龐大的敘事方式講述時代裏的羣像的導演和影片,很少見。事實上他在院線票房的成績確實沒法和流行的港片、商業片相比較。

等到多年以後再回頭看《牯嶺街》,我理解了這樣的節奏是有他的道理的。楊德昌在還原一個更早以前的臺北。

楊德昌的電影都跟他本人有關——他的父親,他的時代,他這個人。殺人事件發生在他初中時期,那時他只有14歲。從這樣一件事,他得以窺見自己所處的時代以及一個外省家庭在1960年代裏在臺灣的處境。那個時代有種巨大的不確定感,很多人都覺得來到這裏只是暫時的。

電影是一種語彙。每個導演都有屬於自己的語彙。他內心一定有某種東西,不需要說出來,而是自然地在影像語言裏顯現出來。他的企圖心,他想要傳遞的,觀衆都會看得到。當然,作爲一種藝術形式,電影也有其自身的語彙,舞臺劇、繪畫也都有自己的語彙,所以在我看來,一個成功的作品首先它的形式和內容是十分吻合的。

不久前我跟賴老師在回顧查理·卓別林的作品,在現在繁複的高科技的電影技術面前,近一個世紀前的默片無疑是“落後”的,卻依舊令人動容。我想這就是“表達的誠意”吧,無論對任何影片來講,它都是多麼重要啊。

再比如我又想到在《肖申克的救贖》裏有一幕,主角安迪在監獄裏播放古典音樂,監獄裏的所有人像着魔一般在那一瞬間都安靜地停了下來。這是一羣犯了罪的人,心裏應該是有很多憤怒的,但這樣的一瞬間裏,能夠從這些人的目光中看到自由,看到美、真和善。

時代一直在往前走,媒介在變化。電影曾是很重要的娛樂方式。但電視發明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好萊塢的電影反而沒有劇集好看,因爲很多厲害的編劇都跑去做劇集,做得更大膽、更具有挑戰權威的勇氣。

從環境上來講,過去的創作條件是不豐足的,甚至是簡陋的,不論是做戲劇還是電影,都不容易。早年因爲劇團人手不夠,還要節省預算,我都得上臺演出。但很奇怪,反而在那個匱乏的年代卻好似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創作本身的純粹性,以及創作者身體裏那顆勇敢的心,讓所有人屏住一股熱情一直走到現在。過去是先有想法跟作品纔有後面的製作,創作者之間的關係也是很近的,現在是分衆時代了,如今一切都更強調效率和分工,大家都在各自的領域裏面努力,也有各種方法去創造。

我不能說我懷念曾經的時代。時代一直在往前走,作爲製作人,重要的是我們必須面對現狀,無論怎樣的條件都要接受,然後在戴着鐐銬時也能舞蹈到最好。

我想不論電影還是戲劇,都是在創造一種讓你進入的時間和空間。劇場裏體會到的歡樂跟悲傷更真切,而影院的空間令人感到安全,你可以很恣意地去“遭遇”真實,“遭遇”愛。

內容監製: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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