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馬在排練

編輯|童言


我是個女權主義者,有點自豪又羞於承認這個事實。因爲一旦自己貼上這個標籤,我一定程度上,就會被歸類於某種激進又特殊的領域,從而失去我作爲一個正常人的普遍性。之前在一堆好朋友的飯局上,有一個母胎單身的小學弟害羞地說自己理想型可能是“懂事”的女孩,結果全桌的盆友都看齊刷刷看向我,眼神裏全是看好戲的開心:“快罵他啊!女權主義者!”

失語是我唯一的表現,我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但是我覺得最可悲的是,其他的人都意識到“懂事”可能是一種對女人主體性的冒犯,但是她們更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唯獨看向我。

我在上海讀書,日常學業和實踐都關乎於劇場以及表演。媽媽曾在高中的時候極度反對我藝考,認爲我學習成績很優異,想當女演員純粹是不務正業。我認爲喜歡錶演跟學習無關,即使現在的我依舊主動學習,讀許多自己想讀的書。我純粹喜歡那個假定狀態下卡塔西斯的自己,這是我唯一可以隨時隨地進入心流的事情了。

大四上學期,我剛演完畢業大戲的女主,接着無縫進入下一個商業組,起初覺得自己好厲害,把時間管理的既充實又有意義。緊接着因爲製作人和場地方的一系列糾紛,我們演出被迫取消,於是我灰頭土臉地回到上海,面對剩下的大半年無課無組無事的漫漫人生感到無比惶恐。幼兒園開始我就有死亡焦慮,在初中就尋求過心理醫生的幫助,我沒有辦法面對未來一週無規劃的人生,這種空白對我而言和死亡沒什麼兩樣。

於是我想到,要去北京闖一闖,上海雖說是舞臺劇的寶地,但是影視怎麼說也是要去北京見組試戲的,我躊躇滿志,每天對着鏡子焦慮自己的容貌,但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不差,收起行李孤身一人來到北京。之前我已經通過不同社交媒體聯繫到了一些所謂的選角導演和經紀人,可是結果是大獲失敗,試鏡全都不通過,經紀公司也必須要交錢才能簽約,其實都是騙子。

我突然想到兩年之前,無意中加了一位選角導演,他在我朋友圈下面給我評論過幾次,讓我去北京。所以我就繼續聯繫了他。

他說我可以來見他。

我一個人來到了他所在的公司。

於是,我的成長就此開始了。


繁華的國貿中心商業區裏一個破舊的寫字樓。和他本人一樣。

十幾樓我已經忘了,只記得站在不知名的“xxxx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牌匾下,我還能聞到十幾米外的廁所尿騷味。進門有一個前臺小姐姐,在刷抖音短劇,看見我後拿出來張表,需要填寫面試的個人信息。她看我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說:“xx老師在樓上,我帶你上去。”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見到他後拿出我的資料:“您好,x老師,這是我的資料,我畢業於xxx,演過xxxxx........"

沒等我說完,他翻了兩下資料就說我的演員見組照有很大的問題,之後是說我自己一個人跑組試戲根本沒有用,滿北京跑都不如他一個電話來的實在,再接着又說女生在這個圈子裏混,必須要有野心,要放得開敢於豁得出去,要開放一些。然後他給我看他手底下帶的藝人,我一個都沒聽說過,也覺得不管是寫真還是劇照都很一般。然後他開始擠眉弄眼地說,“我覺得,你一定是那種,跟了我之後會喫醋的女生,你一定會很不高興我帶別的女生。”

箇中話術,我無意略過,而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期間他出去了三兩次,中間有一次手搭在我的肩上,讓我在這等他,我身體沒動,點點頭。

回來他說如果你確定讓我帶你的話,那就合作愉快了,然後向我伸出了手。

他向我伸出了合作的手,我以爲。

我握了上去,友好地。

但他卻用力將我拽向他懷裏,把我壓在他腿上,一個惡臭帶着煙味的嘴開始靠近我。一個有噁心煙味的舌頭,滑滑油油的。我自己是抽菸的,但是我從來沒想過煙味可以這麼難聞。

這個時候女權什麼的,我已經全忘記了,我的所謂的主體意識呢?我不敢推開,更不敢拒絕,這個如五指山般的男性壓迫存在。

我只有在糾結是真的豁出去嗎?難道所有的拍上戲的女演員都是這麼過來的嗎?有一瞬間,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在想,要不然真的豁出去,陪他睡一晚,萬一我就有角色了呢?

萬一呢?我真的沒有任何勇氣推開他給他一耳光。

下面是我那幾天在手機備忘錄裏寫的一段話:

(那幾天一想到這件事就想哭,我就用第三人稱來代替了)

“這個慶祝兩人合作的握手,是同意潛規則的代名詞;洗不掉煙味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然後把她的胸罩推上去,誇了一句好翹,繼續是噁心的舌頭和嘴脣。

慢慢的那雙手來到她的下體,謝天謝地她那天沒戴棉條,而是用的衛生巾。

她推開他說了一句我來姨媽了,他閉着眼睛陶醉着吸吮別的部位,說:沒關係,我不碰你。

但是他看起來像不怎麼放心似的,以爲她在說謊,真的來摸了一下,確認了鼓鼓囊囊的才收手。

後來是有人敲門,她倉皇逃走。”

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是碎片化的,在回程的出租車上,我想嚎啕大哭又怕司機聽見,只能無聲張嘴,到了酒店後我瘋狂的洗澡,可覺得怎樣都洗不掉那個令人作嘔的煙味,一直在我身上,一直在我嘴裏,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我甚至想扔掉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因爲它所保留的煙味是最多的。最後我一個人蹲坐在酒店的窗戶旁邊,決定了半個小時點什麼外賣。我要喫很多,把最近因爲減肥忌口的高熱量食物全點一遍。最終選擇雙倍芝士榴蓮披薩,在等待外賣的時間又哭了一會,然後披薩來了,我幾乎是瘋狂吞下了整個披薩,來不及嚼,然後起身對着馬桶扣吐。

吐完之後總算是沒有那股煙味了。

一個女演員有的時候不配成爲女性主義者,我想。


千百年來,關於人類的敘事都是以男性爲主的。《麥克白》《哈姆雷特》《培爾金特》《推銷員之死》.......這些家喻戶曉的經典戲劇的主人公都是男性,而我們想當然的將他們的遭遇類比爲整個人類都會面臨的困境。男人=人類。而女性,女人和女孩,只能是作爲她自己本身,從來沒有人將自己類比過奧菲莉亞和麥克白夫人。女人在劇作中只能是附屬品或者是女性化角色。一個女權主義者選擇成爲一個演員,意味着她很大程度上,要減肥,要變美,要符合主流價值觀,更重要的是她要向掌控着市場話語權的爹們低頭。這些選角導演們也很厲害,一眼就識破了我恐懼又自卑的內裏,輕而易舉地pua我又用幾句話把我哄的團團轉。

回到上海我加入了一個劇組,主角是一個已經三十但一事無成還在處處求職的女人,其中有一場戲一個片段是我寫的。

面試官:如果你在和客戶談工作的過程中,客戶對你有一些動手動腳的行爲你會怎麼辦?

她:(自言自語)我會扇他……(迴歸面試情景)我會假裝不知道並且禮貌地迴避。

面試官:不不不你太保護自己了,要記住,你的身體都是你的武器,都是你的資本。我其實更想看到你的野心,女人啊,要把野心寫在臉上,體現在行動上……

她:是的,您說的沒錯。可是,我覺得工作能力比野心更重要。而且那樣的行爲是潛規則。

面試官:不不不,你還是經歷得太少。所謂的潛規則什麼的,我跟你說,幹這一行的,不會有人強迫你,這個東西都是你情我願的對吧。可有一點啊,你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一個人背地裏都有自己的心眼,都是俗人,包括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她:哈哈哈沒有沒有!我覺得您挺真誠的。

面試官:如果要摸你,你就讓他摸,劈開腿!不要扭扭捏捏的!這樣他一下子就沒有興趣了……就得大大方方的明白嗎?

她:(尬笑)我一會兒還有一些事……

面試官:推了就行了。你跑了這麼多家面試,有用嗎?都沒有我一個電話有用,如果沒有貴人幫你,你就是個廢物。要知道,進入社會之後,每個人都是商品,別人只看你的價值在哪。你留在這裏,跟我見見世面,後面有的是機會和發展,但最重要的是你得有野心,敢豁得出去!我說這些你明白嗎?

她:對不起,我不太明白。

面試官:沒關係,我來教你。過來……

面試官:過來~

面試官:過來!

[安黎落荒而逃

[剪影依次閃爍

戲劇的臺詞是濃縮的語言,事實上我至少被三個選角導演“潛規則”,其中有一個是女人。

我把他們濃縮成了一個男人,一個典型的,肥胖的油膩的男人。

令我最心寒的是那個女性選角導演,她作爲女性其實更能明白女演員的處境,所以她的措辭隱晦難明,卻像一盆冷水真正讓我清醒。

她說,我們挑演員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點,就是會來事,會說話,會喝酒。其次是有資源,再就是長得好看,有實力。

我用大白話翻譯一遍是:

第一 豁得出去,能陪酒能跟人睡;

第二 帶資進組;

最後一點竟然是我覺得最重要的實力。

真的是血淋淋的現實啊!


我想寫第二個男人。

這是一個星期以後,我在一個資訊號裏刷到的看起來像正規公司的藝人招募信息。二話不說便把自己的資料發過去,沒過多久,一個微信的工作號來加我,說可以現在來試戲。

此時已經是半夜一點鐘了,已經被騙過一次的我,覺得有些不對,說發燒了剛喫下藥。

緊接着對面就改口說明天早上九點也可以,第二天早上我就打車趕到通州。進門又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油膩男人,發給我了另外一個戲讓我試,(事後我意識到,從這裏事情就已經開始不對勁了,怎麼給你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戲來試呢)然後指出來了我好多缺點,彎彎繞繞終於來到了這一天的重點,女二號的試戲——海外迴歸的大膽野模........

我接受了,因爲這是戲!

這個男人跟我說了很多背景和例子,說這個野模應該幾句話就可以拿下霸道總裁,風情萬種,時尚又大膽的穿搭.......

我絞盡腦汁的構思,應該如何表現這個人物,一開始我簡單的跟他握手,低聲細語地撒嬌等等。

他都不滿意,最後一遍他說了幾句話,大概意思就是這個模特就是放得開,就是大膽,如果我覺得你可以的話明天就籤合同。

大膽,籤合同......

我一下子意識到,他要的是:

不過我什麼也沒多想,因爲我在演戲,所以我不怕,我不是我,我是海外野模,我在戲裏,這個跟上次那個油膩男不一樣了。

於是我主動的坐在他的腿上,我主動地幹一切事情。

其實什麼也沒有幹,因爲我坐在他腿上沒多久他就喊停了,沒有任何過分的肢體接觸。我趕緊出戏,他覺得很不錯,很好,我也覺得這個導演非常真誠,點到爲止。

然後又有一隻手,一隻伸出來四指併攏的手,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我握上去了,我又握上去了,我又被拽入了一個懷抱。

說實話,我不怎麼害怕了,只是覺得心寒,於是隨便找了個藉口匆匆離開了,他失望地說了一句:“你早說你有事,我就不浪費那麼多時間了。”其中的意思是,不需要跟我講那麼多廢話,直接進入正題吧...走之前他說只要今天晚上過來,他就可以籤我。

事後就是我再一次被騙了,那是一家騙子經紀公司,根本就沒有這個戲,只是這個男人想找一個大膽的女生罷了......但沒有人知道,我出門坐在公交車上,是多麼的糾結,“要不今晚就過去吧,隨便跟閨蜜編個謊話說給別人過生日,也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爸媽,說不定我就可以拿到角色了。”

說不定呢。


一個擰巴的女權主義者無法抗拒所有的誘惑,一個擰巴的女權主義者是會在深夜裏期待有一個完美男人來愛她,會對霸道總裁文有十五分鐘的上頭;一個擰巴的女權主義者在當演員的時候會更脆弱。一個無權無勢無資源的女權主義者,拿什麼來捍衛自己的權利,又怎樣追逐自己的夢想。

我有時候希望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這方面的知識。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正常的和一個男生談一個快餐戀愛。

我還可以和其他女生一樣,“這個社會就是一個父權制社會,這是事實,所以我遵循這個社會規律會活的更好。”

我能忍受被凝視和淪爲商品。

我爲什麼要用女權來標榜自己?

我爲什麼是女權?

我爲什麼?

一個擰巴的女權主義者,這個世界,這個並不美麗的世界,我是商品又是個體,我該去哪呢?

之後在社交媒體上刷到了一個短片的演員招募,加了導演微信發現是老鄉,非常欣喜,聊了幾句之後那個導演發來一段文字,說要揭開父權主義的面紗,說要性解放,說要真正的女權,說要把人類本質外面那層灰濛濛的道德拿去。我聽了熱血沸騰,以爲終於遇到了伯樂和知己,然後這個導演開始給我講戲的時候,甚至給我發了一個試戲片段之後,我意識到.......壞了,他可能是個男人。他,第三人稱單數,當然是個男人,可一個男人要揭開面紗,要拿去道德,我心中警鈴大作,已經預感不好,於是發來語音的粗曠聲線,明示了他是一個男的。

因爲這個男人講戲用的隱喻,全都是男的不能再男的視角——“她像個m一樣可憐的卑微乞求着”......“陰莖符號”,這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女權主義者能說出來的話。

哦,我沒有說這個試戲片段是什麼對吧,是一段看起來就是porn的對話,且是sm porn......

很顯然這只是這個男性在意淫,他的女權跟女人和權力沒有任何關係,就是性解放可以滿足他的一己私慾就是了。

一個女演員是女性主義者會很痛苦的,我認爲。

我錄了這個試戲,我像一個av女優一樣錄了這個試戲。毫無歡愉,毫無演戲的沉浸,全是羞恥。我還是錄了試戲,因爲我想抓住每一個機會,每一個拍攝和進組的機會。

女權代表了什麼呢,對於我來說,只是口號和幌子嗎?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閱讀任何一本女權主義的書,第二性、上野千鶴子、蘇珊桑塔格我通通沒閱讀過。

我只是從各大社交媒體的隻言片語中,截取出來當作支撐下去的勇氣。


我是一個播客愛好者,我聽遍了關於女性主義的播客比如說隨機波動、嘎裏嘎氣,放學以後,每當我聽到她們對於容貌焦慮的觀點和看法,我都覺得我之前與她們親近的距離又拉遠了一步。

因爲我,需要用容貌,來掙錢,我如果坐在書桌上寫作,平均三分鐘就要照一下鏡子。

雖然我不工作演出的時候從來不化妝,高聲宣稱自己不服美役。

我身高175,體重肯定過百,在白幼瘦小花旦的審美下,我像女巫。

沒有說女巫不好,我很喜歡女巫,我覺得女巫是神祕和強大的女性代名詞。

可是我幾乎沒有任何收入,我沒有面上任何戲。

我能怎麼辦呢?

一邊擰巴着告訴自己很棒,告訴自己要有自信。

一邊像老鼠一樣窺探同齡其他女生大大方方地出讓自己的權力而邁上去不少臺階

之後輕飄飄說一句:確實......

女權其實變成了自卑的我的武器,因爲曾經的我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裏的女孩,苦苦仰望過,這樣讓我可以不再抬頭仰望我崇拜的男性,因爲曾經那些我仰望過的人,我努力爬到他的視角之後,我就意識,真無聊啊,男人。女性事實上也視我爲眼中釘,我強調自己在玩無限遊戲不是有限遊戲,於是我變成了規則之外的不受束縛的那個人。有一次同組的女演員在私底下吐槽我被我聽到了:爲什麼她什麼東西都能扯到性別對立上呢?真無聊,就她知道什麼權力啊,主體意識啊,壓迫什麼的!

我在有限遊戲裏面試圖玩無限遊戲,我擰巴極了。

不過我努力讓這個世界的女性過的更好,我努力看到不平等,我努力擰巴着發聲。因爲我意識到沒人不擰巴,女權主義者不是現在完成時,而是一個進行時。只要你是女生,你認識到了性別不平等的壓迫,你就可以是女權主義者。

即使你厭女又雌競,沒關係,慢慢來。

所以啊,我這個擰巴的女權主義者,要努力迎合主流價值觀。同時對自己誠實,在我小小的世界掀起小小的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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