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坦

列維坦的圓舞曲

錢麗紅

窗外大雪紛飛,我在屋內閒閒看着列維坦的雪景圖,有同聲共氣的暖意———樹木投在雪地上的影子與天一色,都是深藍色的,一匹深棕色毛髮的小毛驢獨自站在雪地上發呆,它的身後還掛着木鏵,它的眼神溫柔,耳朵卻始終是警覺的狀態———天地寂靜無聲,一絲風也沒有,雪在悄悄融化……

列維坦的畫中,始終沒有人,小毛驢是唯一區別植物的活物。他的畫裏,有屋子,但沒有人。人是配角,自然纔是主角———我的自然觀與列維坦的不謀而合。

列維坦曾經寫給契訶夫的信裏說:我還從來沒有如此愛過自然,對於它如此敏感。我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覺到這種絕妙的天,它流注於一切。但非人人能見,甚至無以名之,因爲它不是理智與分析所能獲得,它只能由愛來理解。沒有這種感受就不能成爲畫家。

寫作何嘗不是如此?由愛去理解,而不靠理智與分析。我一直依靠着這種感性走到今天,是無窮無盡的熱愛和不放棄。

列維坦的畫裏,自然有着強大的生命力。在那幅《金色的秋天》裏,我們可以感應到草在呼吸,樹在言語。陽光穿過樹葉投在茂密的草上,是一種合唱,金色的磁嗓子,一首詠歎調,被風吹拂着,歌唱間歇的深呼吸,都被留在了這幅畫上。還是白樺林,無所不在的白樺林,我彷彿聞到了樹木的原始芬芳,雪一樣白的樹皮裸露在風中,光滑如狐。

列維坦筆下的春天的白樺林,始終霧氣繚繞,那樣一種青綠被籠罩在廣大霧氣中,彷彿迷了路,不敢涉足,每走一步,都是錯,我怎麼看出了迷惘的情緒呢?春天,萬物復甦,地氣萌動,那些白樺林怎麼有了迷惘的情緒,它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直把自己禁錮在春天的白霧裏,像教堂裏的聖母像,在春天的頌歌中不知所措,就是這種忐忑的情緒,格外聖潔,被春天的白霧和歌聲籠罩着,一直不肯來到喧鬧的人間。

列維坦唯一的一幅畫裏,有了一位黑衣女人,盤着高聳的髮髻,她一邊急急趕路,一邊騰出一隻手去撫摸腦後脖頸,在她行走的甬道兩旁,火焰一樣的楓樹盛開着金子般的葉子,季節走到了深秋,她全然不暇,只一味急急趕路———我沒有看見人與自然的和諧,物與人各自獨立封閉着,彷彿賭着氣不相往來。

我還是喜歡列維坦的風景畫,沒有人的冒犯,自然之聲無比熱烈,像圓舞曲,有無數的裙襬搖動,是新年的合歡,每一棵樹都笑着在跳舞,陽光自天庭而下,大地上的樹木極力狂歡,像赴死一樣的沒有了明天。野草如衆神合唱,是低音部,歡樂冒着泡一樣往外湧,趕都趕不走。

後來,雪來了,天地肅寂,白樺樹卸下所有的葉子,把倒影投在身旁的溪流,格外瘦而長,它們一直站在那裏迎風霜送雨雪,顯得格外有力量。它們與自然,不是對抗性的關係,而是彼此融入的,像人類自愛情到達親情那麼圓滿自然,沒有過度的,把自己融入到對方的靈魂裏去……列維坦的畫裏,始終有一種光,讓人眼前一亮,溫暖而聖潔,像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突然投入到滿目陽光中,但,又不確切———那種光,遠比陽光柔和,帶着一些宗教色彩,籠罩着你,讓人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對,是寧和之光。去過教堂的人應該有這種經驗,像靈魂找到了皈依的光芒。

我反覆看着列維坦畫裏的雪野,再扭頭望望窗外,雪止住了。這些天,真的冷,這讓我又一次想起列維坦,他因爲一場感冒而引發了心臟病,從此擱下了畫筆。那一年,他3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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