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又(讀史專欄作者)

跟朋友談紅樓,她說少年的時候喜歡林黛玉,現在最愛王熙鳳。

正好以前也看過一篇文章,作者說她在國外講《紅樓夢》,很多人也是喜歡王熙鳳,認爲鳳姐纔是紅樓裏最出彩的那個。

鳳姐一出場就是與衆不同的,未見人,只聞聲,丫鬟婆子們是“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她自己卻高談大笑、巧論周旋。賈母叫她“鳳辣子”,她跟黛玉說“……想要什麼喫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

此刻,鳳姐還不到二十歲,已經是榮國府的執行當家人了。上下幾百人的侯門公府,她每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妯娌姊妹,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

這,就是鳳姐的日常。

協理寧國府,是鳳姐大放異彩的一章。她一上任就找問題、出對策、立規矩,亂糟糟的場面經她打理立刻秩序井然。她勤勉、負責、思慮周全,每日早起,兩府奔波不覺辛苦,還能抽空安排寶玉和秦鐘的書房,又能打點老公在外的行李。

和一般大家閨秀只求端莊內斂不同,她喜歡出風頭,“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的事,鳳姐越喜歡。

這是鳳姐的長處,卻也是鳳姐的悲哀。

作爲四大家族的嫡出女兒,她的叔叔王子騰開篇不久就升了九省統制,是當時四大家族中官職最高的一個;鳳姐嫁入賈府,有豐厚的嫁妝,包括當時還很稀缺的玻璃炕屏、西洋自鳴鐘等,鳳姐常得意“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哪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然而,就是這樣既富且貴的王熙鳳,她竟然沒有上過學!她空有個學名,自幼又是被當做男孩子教養,可是,竟然不會寫字。

仔細看下來,我們慢慢發現,其實鳳姐的風光暗含着很多的辛酸。

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的時候,作者交代,她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只有當初跟隨父親在京的王夫人和鳳姐之父認識。可是後來,鳳姐之胞兄連家眷回南,鳳姐要寫信帶給父母,並打點禮物,我們才知道,原來此刻,鳳姐之父母已經不在京了。

賈珍說鳳姐“從小兒大妹妹頑笑着就有殺伐決斷”,鳳姐說賈珍“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麼大。”

原來,鳳姐小時候就常跟隨姑媽在賈府生活,她所謂的被當做男孩教養,是小時候就喜歡和男孩一塊玩。

那麼應該就是,鳳姐之父或仕途不順或身體欠佳,早早回了原籍,鳳姐和哥哥留在了京城,哥哥主要跟着叔叔王子騰,鳳姐主要跟着姑媽王夫人。

她和賈珍等從小一塊玩,應該也有賈璉。可惜珍、璉二人都不喜歡讀書,也都不是什麼好的榜樣。

賈府的女孩們都是讀書的,王夫人卻沒讓鳳姐讀書,可見對她不是真心疼愛,並不重視對她的教育。

父母不在身邊,跟着冷漠的姑媽,沒人對她細心的呵護,沒機會接受好的教導、沒機會享受親情之愛,沒機會成爲一個溫婉端莊的大家閨秀,她卻沒有放棄自己,在缺少溫情的環境裏,她拼命努力,肆意綻放,長成了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辣子”。

長大之後的鳳姐,“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她如願嫁入賈府,由被邊緣化的客居者,變成了可以當家立計的女主人。

對於新的身份,鳳姐自然是百倍珍惜的,管理家務“上下無一人不稱頌”,連自己的丈夫“倒退了一射之地”。

她聰明、美麗、能幹,“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

她狠毒、嚴厲,深有心機,果敢、潑辣,辦事幹脆利索。

寶玉幫她記東西,問怎麼個寫法,她說橫豎自己會明白;薛姨媽聽她說話,覺得“她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李紈說她“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

精打細算、博聞強記,都是鳳姐在缺少教導、胡亂生長的過程中從自學的本領。

沒上過學,卻在管家的幾年裏慢慢認識了字,司棋和表弟的書信,她能一字不錯的讀出來;她不懂什麼“乾的溼的”,卻能在大家連詩的時候說出被衆人稱讚的開頭。

她的聰敏不僅在說話管家上,其實也在學問上,只是命運沒給她在這方面發揮的機會。

她的母家給了她高貴的出身,給了她豐厚的嫁妝,卻沒有給她的心靈一份安全感。她喜歡攬事證明自己的能幹,她貪財充實自己的傢俬,她善妒,不允許別人分享她的丈夫,她要強,就算累到小產,也要掙扎着打理家務。

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因爲自幼缺少呵護,產生的激烈自保反應。

她爲什麼喜歡黛玉?因爲黛玉那種貴族氣質是她沒有的。累世侯爵、書香門第、在有情有愛的環境中生長的黛玉身上那種超然氣質,是鳳姐羨慕的。

對於自家的財產,黛玉不爭、不問、不辨;對於被別人說癡傻、假清高,黛玉懶得解釋。這些鳳姐做不到,所以她敬愛黛玉這種人生態度。

她爲什麼不喜歡寶釵?因爲同是想獲得認可,寶釵用的方法是“不爭”,自己用的方法是“爭”。寶釵一面說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面察言觀色討長輩歡心,是鳳姐所不齒的。

她王熙鳳的慾望是不怕寫在臉上的,別人說她善妒、狠毒、貪婪,她都不怕,她甚至傲嬌的說自己根本不怕陰司報應。

所以,對於表裏不一的寶釵,她不會喜歡。

她爲什麼覺得寶玉不適合做當家人?因爲寶玉從小被鳳凰一樣捧着長大,啥也不缺,華服美食、良友美婢,是千百人的焦點,幾乎任何東西都不需要努力,唾手可得。這樣的人怎能知道凡事都要去爭取、算計的艱辛,怎能理解險惡的人心。

當然,鳳姐也喜歡探春。探春因爲是妾出,常被人輕視,但她從不自輕自賤,而是努力爭取,成爲賈府三豔最出彩的那個。

她也有點喜歡晴雯,晴雯是奴才的奴才,出身極低,卻全靠自己的聰敏和能幹做到了副小姐的位置。而鳳姐高貴的出身並沒有給她多少真實的優越感,她被賈母喜愛和重視,也都是自己的能力換來的。

可是,賈府裏有幾個人能理解她?

她關心寶玉,被認爲是“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她爲捉襟見肘的經濟開源節流,被說“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

她好不容易有空過個風光的生日,丈夫卻在這天把“髒的臭的”拉倒屋裏去偷情;繡春囊事件,她暗暗查訪的建議被否,自己還要硬着頭皮去抄檢大觀園。

初見香菱,一個連自己家鄉姓名都忘了的孤女,她卻慧眼看出“一般的主子姑娘都不如她呢”;探春理家忙着駁她的事,她卻真心感嘆這纔是個臂膀;怡紅院的丫頭們被搜檢,晴雯爲示反抗魯莽的掀翻了箱子,她不僅不生氣,也不趁機踩一腳,而是藉機敲打那些挑事的管家奶奶們。

來打秋風的鄉下貧婆子劉姥姥,鳳姐從看不起到認可,正是看懂了她的不易。

劉姥姥明知被戲弄,還要硬着頭皮賣醜,和鳳姐明知會被罵,仍然鐵腕治家的辛酸何其相似。第一次鳳姐正眼都不看她,後來卻慷慨資助,並真誠的請她爲自己女兒取名。賈府上下幾百人,鄉下老嫗取名的大概只有她女兒一個了。

對於美好的、純粹的、正義的東西,就算凌厲些,就算是帶刺的,鳳姐也喜歡、愛護;對於人生的無奈,鳳姐也理解體諒尊重;對於那些偷盜、或者挑唆主子的惡奴,她恨不得“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或“只叫他們墊着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喫。”

鳳姐,就是這樣愛憎分明!

可是,太多人只看到了她的狠辣,卻沒看清難纏的賈府下人們“有一點錯漏就打趣看笑話,偏一點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人們看到了她放高利貸收利息,卻沒看見“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

她自己陪嫁的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裏頭。”

人們看到她爲三千兩銀子弄權逼迫別人退婚,卻沒看到,宮裏的太監來,開口就是幾百一千多兩的要錢,她不得已又當了自己的金項圈。

最瞭解她的,應該是賈府的老祖宗賈母吧。

賈母知道她的不易,偏疼她,爲她正名,偷着借東西給她當了貼補家用。

賈母也深知家裏下人都是“一顆富貴心,兩隻勢利眼”,需要鳳姐這麼一個狠辣角色來治理。否則,以邢夫人之慳吝庸俗、王夫人之愚鈍木訥,賈府恐怕敗落的還要快一些。

只是,賈母也不能一直保護她,雖然賈母一直誇她“我知道她是最知禮的”“況她也不是那不知禮的孩子”“這纔是鳳丫頭的知禮處”。可是,家族內部矛盾,還是讓鳳姐漸漸得罪了自己的婆婆,更得罪了家裏的管家娘子們,連曾經恩愛的丈夫也漸漸不再和自己同心。

從未被小心愛護、珍惜過的鳳姐不知道,只有寬容和愛,才能使鋼鐵化爲繞指柔,她只能感嘆“一場癡心白使了。”

關於錢財,她是“我真個的還等錢作什麼,不過爲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

鳳姐的出身和傢俬,使她完全有底氣說一聲“我就是豪門”,可是,禁不住家裏“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她貪財奪利、各處騰挪只是爲了維持家族外面風光顯赫的架子。

她歹毒、狠辣,也是因爲那些刁奴惡僕實在可惡可恨。

殉情的張金哥和守備之子,真的是她所害嗎?很多人將這事算在鳳姐頭上,可是細想,張家父母強要退婚,私心老尼顛倒黑白,即使王熙鳳不管,這事他們也會去求趙熙鳳、錢熙鳳;賈家不管,他們還會去求孫家、李家。不管誰家出手,這兩人一樣會死,鳳姐不過是張家和老尼的棋子罷了,難怪批書人都要說“鳳姐,聰明中的癡人。”

鳳姐之癡,在於她認爲拿到的那三千銀子,就可以爲頹敗的賈府經濟補充一點血液;在於,她覺得只要自己拼盡全力左右騰挪,就能維護侯門公府的體面。

無奈,天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榮辱自古週而復始,非人力可保。”鳳姐硬要苦心支撐家族的榮光,註定會心碎而亡。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讀書的鳳姐,終究也只是小聰明,缺少人生的大智慧、大格局。她的微薄之力阻止不了賈府的頹勢,卻招來了嫌惡,最後樹倒猢猻散,忽喇喇大廈傾。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公府末路的狂風暴雨,鳳姐終於不能支撐,終究是昏燈將盡,一生努力都付了三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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