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藝齋說詩》說說好詩的“無理而妙”(2

文|夢欣

前面談到,歷來的詩評家們都接觸到了“反常合道”之“道”應該如何解釋的問題,但都沒有說清楚,或者不如說是沒有說準確。

爲什麼詩評家們沒能把“反常合道”之“道”究爲何指準確地說出來呢?

筆者覺得,這就是自古至今中國詩詞理論研究的一大特色也是一大缺陷,熱衷於片鱗只爪的個體解讀而缺乏整體把握。中國的詩話詞話數量之巨大是世所罕見的,但“興之所至,僅取一端”,“往往開門見山,兔起鶻落,戛然而止”(孫紹振語)。是以先前朱光潛先生就認爲“中國向來只有詩話而無詩學”。這話也未免過於偏激,畢竟有志於此的國人尤其是圈內的人還是作了許多有益的研究的。大部頭的詩學專著也都陸續出版了,局面會很快改變的。

實際上,“反常合道”的詩作有多種不同的類型,是以“反常”所涉及的範圍不同,“合道”所融入的“道”的性質也有區別。比如,上舉李益詩中的商婦想“嫁與弄潮兒”,反常的是“心思”,有悖於正常的品質判斷,屬於心理方面的“無理”,其所以能被讀者理解,是因爲符合人的情感變化軌跡,所合之“道”爲“情理”。上舉柳宗元詩中的漁翁瞬間不見,反常的是自然現象和生活經驗,有悖於視覺感知原理,屬於景象描述方面的“無理”,其所以能被讀者接受,是因爲符合詩歌“非邏輯結構和跳躍性感知轉換”的藝術表現手法,所合之“道”爲詩的藝術法則。上舉李白詩和陸龜蒙詩的說法涉及的是行爲和議論方面的“無理”,有悖於生活現實和客觀規律,其所以能增添作品的魅力,是因爲詩詞可以藉助想象、虛擬和誇張等藝術手法來表達強烈的情感,所合之“道”既有“情理”也有藝術法則。

如此看來,“反常合道”之“道”,至少有三種:1、情感變化規律,即“情理”;2、藝術表現規則,即“藝理”;3、“情理”又兼“藝理”。

下面分別舉例來說。

1、合於“情理”的詩作以“反常”爲亮點營造俘獲人心的共鳴效應,情癡而致“妙”。

人的心理結構是相同的,人的情感機制是相同的,人的感情變化規律也是相同的。是以人的心靈是相通的。我們都有這樣的生活體驗,人到感情激越、遭遇情感波折或悲喜過度的時候,常牽情於物,移情於事,遷情於人,一時會說出各種“無理”的話來。而正是這些話語的“反常”之處、“無理”之至,方見情之真、情之癡、情之烈,驚人耳目,動人心肺,乃至斷人肝腸。寫詩,能着眼於此,有意以“反常”之表述營造衝擊人心的共鳴點,通常便可取得“無理而妙”的效果。

先從上舉李益那首閨怨詩來分析,作者寫的是一位商婦的怨情。丈夫是做生意的人,只顧賺錢,朝朝誤約,久出不歸,思婦怨恨至極,於是發出“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怨語。這是說,早知道潮落潮漲皆有固定的汛期可以等候,就應該嫁給在水上謀生的那個小後生。潮有信期而人無信約,這是怨婦拿來對比的兩件事。從邏輯規律來說,一爲自然現象,一爲人事現象,二者之間並無內在聯繫。從生活經驗來看,弄潮兒當知潮水信期,卻未必便對人守信,商婦以“弄潮兒知潮水信期”爲理由要嫁給他,顯得荒唐無稽。作者這樣寫商婦之想,顯然違反了一般的生活常識與思維邏輯,下筆“無理”。可是,正是這心思的“無理”,方把思婦心中那種由怨而恨卻又無可奈何的百般滋味,真切生動地傳遞出來,使讀者獲得奇趣無窮的藝術感受。這等“無理”的荒唐之語,恰恰是至真至切的情至之語。

再看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其三:“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詩寫宮女失寵的幽怨。主題與李益詩相類,也是出以“反常”以“無理”而搖動人心。李益拿“弄潮兒”與商人作對比,這王昌齡卻拿宮女“玉顏”與“寒鴉”姿色作對比,“寒鴉”猶帶“日影”,顯然其姿色便勝過自己,則自個“玉顏”之憔悴可知,其內心的幽怨亦坦露無遺。這裏的“反常”和“無理”在於,“寒鴉”尚且能得到皇帝的寵遇,其漆黑如炭的顏色竟勝過自己如花似玉的容顏,這想法極爲荒唐。然而,“設想愈癡,其心愈悲”,正是這心思的“無理”方深刻地表達了宮女內心的哀怨。

李白《長門怨》其二也是同樣的用虛妄而“無理”的心思敘寫宮女無盡的幽怨:“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明月本無私,光照也非情,說明月“獨照長門宮裏人”,當然是長門宮人怨極時所生出的虛妄的想象。這心思的“無理”,同樣昭示心中的積怨。所謂“見月之有意相苦”,乃得“說怨意妙”的效果。

以上所舉例子都是人怨恨至極時牽情於物的情形,周在這首《閨怨》也一樣:“江南二月試羅衣,春盡燕山雪尚飛。應是子規啼不到,故鄉雖好不思歸。”故鄉春景好,但出門在外的人沒有回來。倒是這閨婦心胸開闊,不怨人而責鳥:“應是子規啼不到”,明明一肚子怨恨,卻以責鳥之言泄之,也是癡語!

施肩吾的《思夫詞》則遷怒於人,益見“無理”:“手爇寒燈向影頻,迴文機上暗生塵。自家夫婿無消息,卻恨橋頭賣卜人。”閨婦因夫婿長久離家未回,到處打探音訊,連算卦賣卜的都去過了。殷切的期盼次次落空,憂怨交集,乃因橋頭賣卜人的話不靈驗而遷怒於賣卜人了。行爲的“無理”,卻活生生表現出婦人莫可奈何而怨恨不已的癡情心態。人的情感有時就是如此不可理喻,而越是“無理”,越能見出女子思夫之心切。

也並非只有女子纔會有癡情至極而出現不可理喻的心思和行爲,宋之問的《渡江春》寫的卻可是大男人的情感經歷:“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是宋之問從瀧洲(今廣東羅定縣)貶所逃歸,途經漢江時寫的詩。按照常理,應該是“近鄉情更切,急欲問來人。”但作者卻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看來有悖於生活常識,是爲“無理”。但略加推敲,又當是那麼一回事。因爲作者貶居嶺外,長期接不到家人的任何音訊。越是思念家鄉,越是時刻擔心家人的命運,生怕他們由於自已的牽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因此“不敢問”也合乎“情理”。這是長期客居他鄉,不見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鄉時產生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

韋莊的一首《菩薩蠻》,與宋之問的寫法相似但心態又略有不同:“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會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就常理來說,久客異鄉的人,總能以回鄉爲盼。作者卻偏偏反過來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也是“無理”。正因其“無理”,方表現出了一種極深婉而沉痛的情感。

鄉思,閨怨,離情,別恨,情之濃郁不可化解者,多有這種不可理喻的心態,詩人正是基於這種人情之至理創作大量“反常合道”、“無理而妙”的詩詞作品來。越是“無理”便越見情真。情真,方有感染讀者的力量。情真而入癡,便易見“無理”之妙趣。

再讀清代女詩人席佩蘭一首《寄衣曲》:“欲制寒衣下剪難,幾回冰淚灑霜紈。去時寬窄難憑準,夢裏尋君作樣看。”想給離別在外的夫君做一件禦寒的衣衫,不知道丈夫是胖了還是瘦了,竟然要從夢裏量一下夫君身材的尺寸,這情癡而“無理”的情形,更是惹人發笑,但笑聲過後,便不免稱譽這詩的妙趣。妙趣盡從“無理”而來。

記得當代北方詩人張智深也有一首“無理而妙”的作品,是寫一位母親痛失嬌兒的悲痛情感的,詩題爲《鄰婦爲亡兒辦十歲生日,感作》,詩曰:“淚涴鉛脂一載遙,無人再割奶油糕。嬌魂若向臺前坐,十指爲兒作燭燒。”這詩在詩壇上曾引起一番爭議,褒貶不一。貶之者就說“十指爲兒作燭燒”想象過於離奇,結句“無理”。其實,這也是情癡之語,正因其癡,正因其“無理”,方能表達一種天地爲之動容的母愛,倘無痛徹心肺之情感,便無有悖於事理的癡語。

要之,凡屬這一類牽涉情感方面的“無理”詩作,其“反常合道”所合之“道”均爲情感變化規律,都屬於事理不通而情理可通的情形。

(精彩待續)

夢 欣 本名郭業大,詩人,詩詞評論家。1948年出生於廣東潮陽,1982年畢業於華南師大歷史系。當過教師、刊物編輯、港企高管。現居舊金山。中華詩詞書畫交流協會、承德市詩詞學會、香港詩詞學會、美國金山詩藝會顧問。中國第二屆百詩百聯大賽詩詞評論優秀獎獲得者。

聲明:所有刊出作品文者自負,跟小樓無關,如有侵權請留言後臺聯繫小編刪除。

在《小樓聽雨詩刊》公衆號發佈的作品,同時會在【百度】【今日頭條】【華人號】【搜狐網】【鳳凰新聞網】【UC瀏覽器】【天天快報】【騰訊新聞】【QQ瀏覽器】【QQ看點】等主流平臺網頁版同步刊出。敬請作者自行關注並查收!!!作品版權屬於原作者,如需要刊用和轉載請聯繫原作者,或小窗留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