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水形物語》:一則與愛有關的暗黑童話

可見,“水的形狀”是沒有形狀,真愛好像沉浸在水中,愛人則像水一樣“無處不在”。

《水形物語》:一則與愛有關的暗黑童話

文|蘇 往

北美電影界的頒獎季臨近尾聲。今年90歲的奧斯卡金像獎已發佈提名名單,《水形物語》以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等13項提名領跑全場。西班牙怪才導演吉爾莫·德爾·託羅的這部新作,不僅在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捧得金獅獎,在美國導演工會獎和美國製片人工會獎上還分別斬獲了最佳導演和最佳製片人兩項大獎。同樣是奧斯卡頒獎前夕的風向標獎項,與其有力競爭對手《三塊廣告牌》拿到的一堆金球獎獎項相比,含金量可高多了。

啞女愛上怪獸?就好像金剛苦盡甘來,終於扶正當男主了。正如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那些得寵的流行文化作品,1933年的《金剛》也好,2017年的《水形物語》也罷,無論它們是否情願,都只能是一則時代的註腳。

冷戰只是景片,愛情纔是主題

對《水形物語》的微詞,一部分是其冷戰設定引發的期待落空所致。

那是1962年,美國巴蒂摩爾市的一座大型航空研究中心裏的高安全級別實驗室禁錮着一隻被美國政府從南美亞馬遜流域意外捕獲的“人魚”,一種電影原創的兩棲類人生物。主導實驗室的斯特里克蘭上校經常毆打人魚。同時克格勃組織也想研究他,派出間諜迪米特里以科學家的身份潛伏在實驗室。

軍方的祕密實驗、克格勃的介入、有壓迫感的大型建築和冷峻的配色,或多或少給人以電影要展開宏大敘事的感覺。片尾音樂響起,有些觀衆才驚覺“貨不對板”,用流行的話說,男女主角都是“戀愛腦”,兩個小時過去,我們基本都在看人魚戀。

《水形物語》電影劇照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年輕的啞女艾麗莎,她在研究中心當夜班清潔工。一次,女孩和同事好友塞爾達被命令清洗實驗室地板上的血跡,從而得知了人魚的存在。她私下悄悄地主動與人魚交流,向他投餵雞蛋,還教他手語。人魚接受了雞蛋,也學會了簡單的手語。

在斯特里克蘭上校決定解剖人魚後,女孩發動鄰居老畫家賈爾斯幫忙,策劃了一起拙劣的營救計劃,卻陰差陽錯地得到了塞爾達和迪米特里的協助,不可思議地將人魚徑直帶回了租住的小公寓,安置在浴缸裏,兩人在斗室裏相愛了。

愛情纔是影片的主題,也體現在片名裏。片名直譯即“水的形狀”,水也有形狀嗎?電影結尾直白地點題。人魚抱着已被斯特里克蘭開槍射中、奄奄一息的艾麗莎跳入運河。最後一幕是在這條通向大海的運河裏,女孩一動不動地以站姿漂浮在水中,看上去完全沒有了呼吸,然而,在人魚傾情一吻後,女孩睜開了眼睛。

此時,故事敘述人賈爾斯的畫外音響起,他說想起艾麗莎,就有一首詩久久迴響在他的腦海裏:“你的輪廓無法分辨/因爲在我身邊你無處不在/你的存在用愛充盈我的雙眼/我的心也變得謙卑/因爲你無處不在”。

可見,“水的形狀”是沒有形狀,真愛好像沉浸在水中,愛人則像水一樣“無處不在”。

紅皮鞋、綠凍糕與黑手指

這則暗黑風格的愛情童話,不能說沒有歷史批判的野心。不過,它用來批判歷史的方式,不是對歷史看似中立的復現,也不是以提問題的姿態剖開歷史來重新解讀,而是設計了一系列傳統意義上渺小的、沒有力量的“小人物”和“小物件”,旗幟鮮明地站在他們這邊,讓他們與故事中作爲“大歷史”主宰者的反面角色們正面對抗並且大獲全勝。

他們是孤兒啞女、黑人清潔工、年老且失業的窮困畫家和沒有話語權的科學家兼因爲心慈手軟即將被組織清除的不稱職特工……一羣邊緣人。他們的對立面,是作爲國家暴力機器代言人的“長官”斯特里克蘭上校。

《水形物語》電影劇照

《水形物語》極盡所能地將這兩個陣營之間的鴻溝挖深,善惡對比涇渭分明,就像童話故事裏那樣。除了作爲小人物的一點怯懦,艾麗莎和她的兩個朋友是純然的真善美。而上校幾乎是“殘暴”這個形容詞的化身。他一出場,就和正在衛生間裏打掃的艾麗莎和塞爾達搭話,炫耀他那根黑色的、“爲牲口準備的高壓電擊棒”——那是他每每將人魚打到滿地鮮血的主要工具。他甚至喋喋不休地在幾乎是陌生人的兩個女人面前講解,如廁後不洗手顯示的是作爲男性的強悍意志。

出演上校的演員面部線條如刀削一樣,正好契合這個臉譜化的角色。同樣臉譜化的,還有上校的金髮完美嬌妻,迪米特里的克格勃同事們以及老畫家喜歡的吧檯侍者。那羣克格勃冷硬刻板得像是從《滿洲候選人》之類陳芝麻爛穀子的美國冷戰電影裏走出來的;侍者更誇張,對老畫家的嫌惡緊接着一小段不允許黑人進店的戲,醜惡嘴臉一覽無餘。

爲了便於觀衆識別,電影裏放了很多的“標誌物”,置於“鮮紅”與“暗綠”的兩端,互爲對照。鮮紅色代表愛、自由與活力,暗綠色代表冷酷、強權與僵化。兩種顏色之間的轉換,即是“小人物”與“大歷史”的對決。

起初,艾麗莎戴着暗綠色髮帶出場,與研究中心黯淡的內景色調一致;她凝視着商店裏的一雙紅皮鞋,卻只是看看,沒有買下。與人魚相愛後,她繫着紅髮帶,踩着那雙心儀已久的紅皮鞋,笑容滿面。

老畫家從老東家攬了個畫廣告的活兒,畫的是面向家庭銷售的食用凝膠,對方讓他把整幅畫的色調從紅色改成綠色。巧的是,上校的嬌妻捧出了自制的凝膠凍糕,凍糕瘮人的慘綠色在強調,上校“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家庭生活實際上有多冰冷。他受傷嚴重,手指正在發黑壞死,而家裏沒有任何人表示過關切。

導演吉爾莫·德爾·託羅

啓用這些“標誌物”,在美國當前旗幟鮮明的所謂平權氛圍下,贏得支持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外強中乾的斯特里克蘭們可以在電影裏被碾壓千千萬萬遍。過些年,等時代的濾鏡消退,電影價值究竟有多高,可能會被重新估量。

既然她不孤獨,愛又何處安放

這不是導演託羅第一次在奇幻題材中以弱者、小人物的視角切入歷史。前作《潘神的迷宮》以及更早的《鬼童院》,都是小孩子在戰爭年代的奇幻經歷。不同的是,那兩部取材於西班牙歷史的作品裏,歷史透過小人物的命運絲絲縷縷溢出,輕盈而又沉重。而1962年的美國這次被拍成了“別人家的歷史”,在《水形物語》裏只相當於是舞臺上的景片,即使內置了很多營造年代感的道具,感覺上也隔了一層,少了切膚之痛。

《潘神的迷宮》電影海報

一旦接受了浪漫愛情片這個定位,《水形物語》的觀影體驗是流暢而愉悅的。但是,筆者完全沒有被打動。女孩與人魚的感情不像是純愛,更像是怪獸題材B級片裏的惡趣味。究其原因,除了急功近利或過於快意恩仇的全員臉譜化,以及作者對“別人家歷史”的隔膜或者怠慢,更要命的原因是這場人魚戀的基礎,“兩個孤獨靈魂的相遇”是搖搖欲墜,經不起推敲的。

對於西班牙的歷史,我們不如冷戰來得熟悉,但是《潘神的迷宮》裏小姑娘奧菲莉亞的孤獨無助是明白無誤的,納粹繼父對她不好,孕晚期的母親也沒有精力顧及她。可艾麗莎呢?雖然開頭用不小的篇幅展現了她如何一成不變地獨自生活,戴着眼罩醒來、起牀煮蛋、搭公車上班等等。然而,一個啞女孤兒的孤獨之處難道不在於無人陪伴且無法交流嗎?

可惜的是,爲了表現“得道多助”,每天兩點一線的艾麗莎,在家和工作地點各有一位好友時常相伴,兩個朋友還都是手語高手,完全看得懂她的手勢,還能毫無障礙地翻譯,以致女主角從頭到尾幾乎沒有遇到過不能說話帶來的交流障礙——她用手語罵斯特里克蘭,後者看不懂,塞爾達也不給翻譯的那次除外。

人魚的問題在於,他有沒有靈魂得畫個問號。學習簡單的手語並與人交流,金剛和人類共同的近親黑猩猩早就做到了。除了不會說話和喜歡喫雞蛋,沒看到人魚和女主角有什麼共同點;除了可以作爲伴侶,沒看出來他和女主角有特別心意相通之處,比如女主角有什麼別人都不懂、但是他懂的手勢。還有,他到影片結尾都沒有名字。

倒是其他三個輔助角色各有各的孤獨。塞爾達和差勁的丈夫每天相對,比不結婚還孤單;賈爾斯沒有工作,感情受挫而且正在衰老;迪米特里更是腹背受敵,一個人被投在異國假扮別人,既要應對敵人,又要防備被組織清除。

然而,這三個人在故事結束後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畫家的頭髮):間諜死了而且死得並不偉大(死前出賣了女主角),也沒有任何情節暗示清潔工同事和畫家生活會有什麼變化。對於這部電影而言,沒有人物的“弧光”,剩下的就只是一個輕鬆易懂的故事。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2月12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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