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好吧,從科幻作品的“設定”和“展開”上來看,《星際穿越》好像都不是十分完滿的。同樣是“智力提升”的題材,《超體》裏說,如果腦力全開,智力提升後,可以意念移物、可以控制電磁波、可以進化成非物質生命,這就是軟科幻——因爲按照一般的理解,“那麼”後面跟着的這些事在邏輯上與腦力全開沒任何聯繫,更別提什麼科學上的合理性了(當然,我對《超體》的設定有另外一種歪解,按照這種歪解,《超體》的幻想其實很硬,另文詳述)。

在心理學工作者的隊伍裏,我可能是其中比較罕見的自己動手算過狹義相對論,還因爲量子力學沒學好掛過科,然後還在 Linux上驗算過鹵素分子電子雲的人。這是因爲我本科學的是槓槓的工科,後來卻義無反顧地扎進了心理學這門新(僞)科學的懷抱,然後至今還在這條賊船上沒下來。你說我帶着這樣經歷去看諾蘭的片子,能不唏噓感嘆一番嗎? ——諾蘭走的分明就是跟我正好相反的道路啊。

諾蘭成名於心理學電影《記憶碎片》,此後一直抱着心理學大腿不放(《失眠症》、《致命魔術》、《盜夢空間》),再後來就跟高科技開始有了羞答答的接觸(《蝙蝠俠》系列),而現在諾蘭居然放開手腳玩起了裏面有相對論、量子力學、黑洞這些硬貨的硬科幻。我看看諾蘭,再看看自己走的這條路,我怎能不納悶自己到底是走錯了呢,還是走錯了呢?所以,如果我下面偶爾提到的物理學知識裏有說錯的,請別客氣,儘管噴死我吧——誰讓我現在已經是文科生了呢?

說正經的,大家都說《星際穿越》這部電影是在各種不靠譜“軟科幻”電影(以漫威的《復聯》等爲代表)的包圍圈中殺出來的“硬科幻”電影,十分難得。那麼問題來了,軟科幻和硬科幻的差別到底在哪裏呢?

1. 硬科幻和軟科幻

根據維基百科英文詞條“ Hard science fiction”的解釋,軟和硬原來其實就是“偏社會科學”和“偏自然科學”的俚語化表達罷了,無非只是作品的側重點不同,跟作品在科學上嚴謹不嚴謹沒有關係。可是現在大部分時候在用軟和硬這兩個詞時,我們指的是作品是否有一個科學焦點,或者是否遵守現有的科學事實。這最後半句,其實就是按照科學上是否有現實合理性爲標準,把科幻作品安放在了一個從 “比較軟” 到“比較硬 ”的座標軸上。

對《星際穿越》是否真的夠硬的批評很多時候就是基於這種 “現實合理性”。比如全球植物先後得枯萎病,而玉米居然成爲最抗病的莊稼,從科學上來說完全沒有現實合理性啊。所以這個設定就很軟。再比如說,黑洞附近有宜居星球,這也很沒有現實合理性,看着硬,實際軟。按照這樣的標準去衡量,片子裏簡直全是似硬實軟的槽點。

不過,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判斷。劉慈欣在《球狀閃電》的後記裏說:“在看到它們(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和《與拉瑪相會》)之前,我從凡爾納的小說中感覺到,科幻的主旨在於預言某種可能在未來實現的大機器,但克拉克使我改變了看法,他告訴我,科幻的真正魅力在於創造一個想像中的事物(《2001:太空漫遊》中的獨石)或世界(《與拉瑪相會》中的飛船),這種想像的創造物,在過去和現在都不存在,在未來也不太可能存在;從另一個角度說,當科幻小說家把它們想像出來後,它們就存在了,不需要進一步的證實和承諾。相反,如果這些想像的創造物碰巧真的變成現實,它們的魅力反而減小了。對於克拉克,他最吸引科幻讀者的創造物是獨石和拉瑪飛船,而有可能變爲現實的太空電梯給人的印象就沒有那麼深,已經變爲現實的通訊衛星吸引力就更小了。”

這個觀點我深以爲然。因爲我發現那些最吸引我的科幻故事,根本就都不是以現實爲基礎,而是以一個虛構的設定爲基礎展開想象的。現實合理性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在這個設定之下的科學合理性才重要。

2.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那麼”

很多科幻小說最核心的內容,其實都可以用一句“如果/那麼”的句式概括出來:“如果”有一個虛構的設定,“那麼”這個虛構設定下的世界會是怎樣的?

比如《超體》(Lucy)的核心內容就可以概括爲:“如果一個只用了10%潛力的大腦被開發出剩餘的90%潛力,那麼這個擁有超級智力的人會變成什麼樣?”

有趣的是,科幻作品硬不硬,跟“如果”後面跟着的這個設定完全沒有關係,不管是軟是硬,這個設定都完全可以是沒有任何現實可能性的僞科學。

就拿“智力提升”這個常見的科幻題材來說,“如果一個只用了10%潛力的大腦被開發出剩餘的90%潛力”這個假設就是僞科學。人腦目前被開發出來的潛力根本就不是10%,正好相反,人類對大腦的使用可能已經逼近了某種極限。因爲大腦演化到目前這個程度,需要付出一個巨大的代價:智能越強,需要消耗的能量也就越多。我們大腦的重量只佔全身重量的2%,但即便是休息時,它所消耗的能量也佔到人體總耗能的20%。大腦可以說是身體裏的“能耗大戶”。它在能量消耗水平上可能已經逼近極限。

神經科學家的研究發現,如果大腦容量繼續變大,智力層次可能也會更高,但是大腦就會消耗更多的能量,讓已經難以負擔的能量供給更加捉襟見肘,而能量供給的不足又反過來使大腦的運行速度變慢,拉低了智能。而如果不增加大腦的體積而是讓大腦中的神經連接變多變細,那就會碰到物理上的熱力學極限,導致大腦無法散熱,這同樣也會反過來限制智能的提升。也就是說,在人類生理結構不變的前提下,大腦的潛力其實已經幾乎被用盡了。大腦只被開發出10%的潛力這種說法是標準的僞科學。

那這是不是意味着拿智力提升說事的科幻作品都是軟科幻呢?顯然不是啊。因爲硬不硬其實只跟“那麼”有關。

同樣是“智力提升”的題材,《超體》裏說,如果腦力全開,智力提升後,可以意念移物、可以控制電磁波、可以進化成非物質生命,這就是軟科幻——因爲按照一般的理解,“那麼”後面跟着的這些事在邏輯上與腦力全開沒任何聯繫,更別提什麼科學上的合理性了(當然,我對《超體》的設定有另外一種歪解,按照這種歪解,《超體》的幻想其實很硬,另文詳述)。

而在另一部科幻電影《永無止境》(Limitless)裏,蠢萌呆的男主角腦力大漲之後,本來寫不出小說,忽然一下子就下筆如有神了;本來算不出的題一下子就全解開了;本來記不清楚的東西也忽然歷歷在目了;本來沒什麼運動神經,現在因爲對身體的掌控力大幅提升,於是也就變成了功夫高手;情商和權謀也變得很高杆,本來被黑社會玩,最後也能玩弄黑社會於股掌之中了——這好像就比較有科學合理性了,畢竟按照我們一般人的邏輯來推演的話,聰明人就應該是這樣的全能學霸嘛。

《超體》裏的女超人和《永無止境》裏的全能學霸

不過,我明明是個硬科幻迷,怎麼卻覺得更硬的《永無止境》反而沒有更軟的《超體》有趣呢?我覺得原因大概是這樣的:

《超體》這種軟科幻的幻想,可以說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外。觀衆對它的反應會是:“這腦洞開得有點沒邊了吧?”而《永無止境》中硬科幻的幻想,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卻也在意料之中。它並沒有偏離一般觀衆的直覺,因此也就有點無趣。

去年我參加了一個心理學研究方法的工作坊,爲我們上課的文化社會心理學大拿、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教授趙志裕老師跟我們說,很多有趣的心理學研究得出的都是給人們帶來“最小驚喜(minimal surprise )”的結論。所謂“最小驚喜”,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理學研究當然可以得出那些”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的結論,比如”如果很傷心,就會流眼淚“,這樣的結論雖然合理,但一點意思也沒有。好的研究結論應該是在乍一看違反人們的第一直覺,仔細一想卻發現它其實很符合人性(比如,邪教宣揚的某個預言破產後,有些邪教成員反而會更加堅定他們的信仰)。讀者讀這種研究報告的反應往往先是”咦?怎麼會這樣?”,然後讀完之後狂拍大腿:“靠!必須是這樣啊!”

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好的科幻和好的科學研究是相通的,不但要合理,更要有趣。要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還是以“智力提升”的題材爲例,特德·蔣的短篇小說《領悟》裏,主人公智力飛昇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發明一種新的語言來匹配他的超級智力!我當年讀到這裏時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爲心理語言學的一個核心研究結論就是:語言與思維可能是一體兩面。你可以說是發達的思維創造了語言,用它來表達複雜的思想,但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沒有足夠精巧的語言,我們也就不可能形成足夠深邃的思維。語言和思維根本就誰也離不開誰。所以,超級智力必須藉由一門全新的超級語言才得可以形成超級思維。

智力提升後先發明語言?乍一看很出乎意料,但細想之後發覺完全在情理之中。不光是情理之中,靠,簡直必須是這樣啊!——我覺得這纔是真正有趣的科幻。

《領悟》這篇小說被收錄在特德·蔣的小說集《你一生的故事》裏

也許,每一個“如果”後面的“那麼”,都有這三種層次的展開。

比如說,宏宇宙幻想:“如果在我們這個宇宙之上還有一個在尺度上比它大n個數量級的宏宇宙,那麼這兩個尺度的宇宙相遇時會發生什麼?”

幻想一:

我們的宇宙只是宏宇宙中一個“宏宇宙人”手中的玻璃球而已(《黑衣人》第一集的片尾基本上就這麼個意思)。這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外的軟科幻。

幻想二:

硬一點的科幻會設想,宏宇宙中一個極其微小的擾動就會引起我們這個微宇宙的災變。這是情理和意料之中的展開,無功無過。

幻想三:

而劉慈欣在《球狀閃電》裏是這樣設想的:如果存在一個宏宇宙 ,那麼我們一旦在我這個宇宙裏接觸到宏宇宙的微觀粒子,我們就會在宏觀尺度上親眼看到本來只有在微觀尺度上纔可能觀測到的那些量子現象,你會看到一個像籃球那麼大的粒子表現出電子才應該有的行爲!相信每一個對量子力學略有了解的讀者看到這種展開都會興奮得直起雞皮疙瘩。這樣的幻想纔像話嘛。

你說“宏宇宙”這種前提有多少科學依據呢?幾乎沒有,你也可以說它就是個僞科學概念。但就是在這樣一個僞科學概念的基礎上也完全有可能做出既硬得無懈可擊又讓人拍案叫絕的神展開。

其實科幻作品裏的這種設定就相當於幾何學裏的公理,你只管接受就行了,無需證明。你需要做的只是從這個公理中推導出定理。但定理千變萬化且無窮無盡,推出的定理是軟是硬就得看你自己的功力了。

3. 一念成神的“如果”

前面說的是,科幻作品硬不硬,其實跟那個“如果”沒多大關係。但是“如果……”這半句話給出的“設定”卻萬分重要,它纔是一部科幻作品的基石。

科幻的“幻”,往往不是表現在後面的神展開,而是表現在“設定”上。我覺得科幻作品都應該有一個與現實世界拉開距離的設定。比如像《地心引力》(Gravity)這樣的電影就只是以近乎偏執的科學嚴謹性來展示現實背景下的太空災難,它對於我來說就不是科幻片,而是“科學”片。而科幻片得有一個一定程度上脫離現實的背景設定。

幾何學裏的公理就那麼幾句話,看起來沒什麼了不起,但由它推導出的那些千變萬化的定理卻可以丈量整個世界。科幻作品裏的背景設定也是一樣的,有時候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設定卻可以充當基石,基於此構想出一整個世界!

有人批評科幻文學只是“點子文學”。一個概念或是一個點子就構成了一部科幻小說,要人物沒人物,要情感沒情感,因此它只是不入流的文學類型。但我覺得嚴肅文學字字精雕細琢的確是一種偉大,而一個簡單的設定就成就一部科幻作品也是一種偉大,而且有時候越是“簡單”越能帶來無以復加的震撼。

比如阿瑟·克拉克《與拉瑪相會》就是這樣的點子文學。在這部小說裏,克拉克設想:如果有這樣一個外星宇宙飛船,它是一箇中空的圓柱體,而且它的內徑有十六公里,飛船上的設施都在圓柱體的內側,那會是怎樣的一副景象呢?

內徑十六公里,想象一下吧,這基本上就是我生活的這座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的距離。你站在這樣一個尺度的圓柱體內側,抬頭往“天上”看,在一個城市那麼遠的距離之外,是另一側的地面!你往前看,遠處的山脈、河流和海洋逐漸地捲曲,最後一直捲曲到天上,然後從背面降下,直到連接上你身後的地面!這是何等壯闊的景象。

《與拉瑪相會》這整部小說就是在描摹這樣的一個圓柱體世界,它幾乎可以不要情節,可以不顧人物塑造,可以違反一切主流文學規律,但它卻成了硬科幻的聖經。只是這樣一個設定就成就了一部經典科幻小說。

(沒錯,《星際穿越》最後出現的圓柱體空間站,就是向《與拉瑪相會》致敬。只不過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多半是預算不夠吧——諾蘭把圓柱體世界的內徑縮小了不止幾十倍,導致它呈現出的震撼力與小說中的描寫相比只能說是弱爆了。)

有人批評說劉慈欣的小說裏那些科學幻想是不錯,但他不會寫人物。可我覺得那又怎樣?我完全不在乎。《三體》第一部裏的“智子”和“遊戲文明史”,第二部裏的“黑暗森林”、“面壁者”,第三部裏的“低光速黑洞”和“降維打擊”,區區幾個設定就已經讓我享受到巔峯高潮了。好的科幻作品根本就不需要或者說不屑於面面俱到。

所以諾蘭啊,你爲什麼非要在《星際穿越》裏搞那麼多拙劣的情感戲呢?別人批評你的作品沒感情,你就非要加點感情進去證明你行嗎?要高冷就高冷到底嘛。科幻是“點子文學”又怎麼樣?缺感情又怎麼了?如果是我,我不但不會覺得心虛,反而會把“點子文學”掛在牆上裱起來。

我們大科幻就是點子文學!我們大科幻就是“一念成神”!

劉慈欣在《球狀閃電》的後記裏又說道:“與主流文學留給人們性格鮮明的人物畫廊一樣,西方科幻小說也留下了大量的想像世界:除了克拉克的拉瑪飛船外,還有阿西莫夫廣闊的銀河帝國和用三定律構造出來的精確的機器人世界、赫伯特錯綜複雜的沙丘帝國、奧爾迪斯的溫室雨林、克萊門特那些用物理定律構造出來的世界,以及從自然科學和歷史角度看都不可能存在的巴比倫塔等。這些想像世界構造得那麼精確鮮活,以至於讀者時常問自己它們是不是在另一個時空中真的存在。……創造一個在所有細節上都栩栩如生的想像世界是十分困難的,需要深刻的思想,需要在宏觀和微觀上都強勁有力、遊刃有餘的想像力,需要從虛無中創世紀的造物主的氣魄,……”

嗯,我們只管創造世界。我們纔沒空談感情呢。

4. 《星際穿越》的設定

綜上,科幻作品中的元素得分成“設定”與“展開”這兩個層面來看,而最好的科幻無非就是“神設定和/或神展開”。按照這樣的觀點,《星際穿越》的表現怎麼樣呢?(順便看看它到底硬不硬。)

先看“設定”。

《星際穿越》的設定是:未來某時,地球上的植物得了枯萎病,人類眼看就要餓死在地球上。這時土星附近出現了由神級文明放置的蟲洞,蟲洞的另一端是離一個黑洞不遠的十餘顆行星,其中可能有人類的宜居地。顯然,那個神級文明是想幫地球人渡過難關。於是,NASA開始行動。

嗯,在我這樣“寬容”科幻迷眼中,以上這些都是無需被解釋的設定(公理)。這樣等於是一下子就跳過一堆槽點啊。比如很多人質疑說片子裏的生物科技和太空科技的水平明顯不相符嘛,都能進蟲洞了,都能利用黑洞的引力做彈弓了,都能在各種環境惡劣的外星球載人登陸了,咋連個植物病都醫不好?就別說未來科技了,現有生物科技都足以應付啊。但是,對我而言這些只是主體情節展開的背景而已,所以我選擇接受。

但這並不意味着《星際穿越》設定就很好。其實它根本就不夠好。因爲植物病、神級文明、蟲洞、黑洞(其實還包括後面的高維空間和時間穿越)……這一大堆東西下來,設定好像有點太多了。一念就可成神,而這都有多少個念頭了呢?

我覺得好科幻就是要把一個簡單的設定推向無限,它應該是一種由極簡而至極致的美學。真正震撼人心的科幻作品往往是抓住一個單一的設定,然後把它用或是最生動或是最聳動或是最詩意的形式表現出來。很多時候都是一個設定就夠了,少就是多,簡單即優雅。《球狀閃電》的宏宇宙、《與拉瑪相會》裏的巨型圓柱宇宙船,都是一句話甚至一個詞就能概括的設定。

你也許會說,《三體3:死神永生》裏的設定不就很多嗎?什麼高維碎片、降維打擊、低光速黑洞、曲率宇宙船等等等等。但那是大長篇啊,這些設定是分佈在很多很多不同環節的情節裏的。一部電影的篇幅恐怕很難把那麼多的設定都演繹到極致吧?不妨回憶一下,所謂影史最偉大的那些科幻電影,不管它們在細節上多麼複雜,其核心設定是不是都是用一兩句話就能概括出來?從《終結者》到《黑客帝國》莫不如此,即便細節複雜如《盜夢空間》也不例外。

5. 《星際穿越》的展開

再看“展開”。

影片前1/3是鋪墊,中間1/3基本上就是場星際旅行。旅行中的很多技術細節,比如引力彈弓、氣壓的威力、太空裏沒有聲音、黑洞周圍的吸積盤……估計讓很多對物理學感興趣的觀衆感受到血液沸騰。

這一段相對來說是全片最“硬”的部分,即便深究起來有些細節不完全符合科學計算的結果,但也沒有顯得太扎眼。但是,按照我前面說的三個層次的展開,這一部分頂多算是“即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無功無過的第二檔次幻想。這一段只是合理,但根本不夠有趣啊。這一類技術細節其實在《地心引力》裏得到過更加完美的展示。

甚至這一段中最重要的展開——黑洞周圍的相對論效應(越靠近黑洞,時間流逝越慢)其實也不夠有趣。雖然這一展開讓影片後來的情節變得相當戲劇化。但是在太空旅行題材的硬科幻作品中,這是再常見不過的情節了。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內,關於“黑洞周圍的相對論效應”最神奇的展開,當屬小林泰三的中篇小說《看海的人》。《看海的人》的神設定是把“黑洞周圍的相對論效應”縮小到一座山和山腳下的一片海這樣一個非常小的空間範圍內。於是小說中在人的腳力可及的範圍內,就會體驗到非常顯著的相對論效應。

摘錄一段《看海的人》中的情節:

“……時間與空間的扭曲也比這裏大得多。即使是家裏的一樓和二樓都會不同。”

卡慕蘿米的話把我從出神的狀態拉了回來。我定了定神,接過卡慕蘿米的話說,“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實也不是啦。雖然說不一樣,不過影響的程度實際上也只有二十分之一而已……唔,從二樓的窗戶看出來,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實際的身高要矮一些、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個樣子,難免會讓人毛骨悚然。不過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樓的人,就會發現一切都倒過來了,人會顯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樓和二樓看上去同樣大的地方,實際走進去看一看,就會發現二樓差不多要比一樓大出一成。而且嚴格來說,連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樣,所以,浜之村(山腳)的房子在山之村(山頂)的人看來,總是有點扭曲的樣子,”卡慕蘿米用銀鈴般的聲音說着,“時間也是這樣。和一樓比起來,二樓的時間過得要慢一些。如果有什麼急事,在二樓做的效率會比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時候跑到二樓去睡覺,還有遇上作業沒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試的時候,也會跑到二樓去學習。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很羨慕家裏有三層樓的人呢。”

“這種事情真奇妙啊。那麼,一直生活在二樓不是更好嗎?”

“那可不行。長時間生活在二樓的話,老得會很快的。我的班上就有一個同學,成績非常好,據說他學習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躲在四樓的,但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輕呼了一聲。“聽起來,浜之村(山腳)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啊,但是隨着高度不斷增加,不就會慢慢變成山之村(山頂)了嗎?從你們浜之村看來,我們山之村的人差不多一轉眼就已經變得衰老不堪了。”

——這是不是比《星際穿越》裏的“在黑洞周圍呆了幾個小時,地球就過去了二十幾年”的想法有趣得多呢?

《星際穿越》真正“意料之外”的神展開,是在後1/3,也就是男主角墜入黑洞的“事件視界”之後的情節。在我們三維空間生物的眼中,連光都不可能從黑洞的“事件視界”中逃離,更罔論肉身了。但對於神級的高維生物來說,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啊。這不,他們隨手展開個超級立方體,就把男主角放進高維空間裏躲開黑洞的撕扯了。

接下來就是本片的“戲肉”了——原來連“時間”這個三維空間生物無法跨越的維度在高維生物看來也不是個事兒,超級立方體裏呈現的居然是男主角自家書房在時間軸上的展開。男主角居然可以穿、越、了。

這可真是急轉直下啊。雖然從劇情上來說,這時終於連接上了影片前1/3的大量鋪墊,情節自此走向完美的閉環。但是,時間穿越這個主題,按照“硬科幻”的標準,是很難自圓其說的。過去是因,未來是果。於是問題就來了:穿越是否能改變這個因果關係?當角色是從未來穿越到過去、在歷史中翻雲覆雨時,未來是皆有可能,還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所有這類穿越題材,要回答的首要問題就是穿越者的自由意志是否能改變“宿命”。這個問題雖然是一個荒誕的假設,往深了想卻會成爲一個複雜的哲學問題兼技術問題。

大多數穿越題材都樂意表現“未來命中註定”或“歷史不能改變”的主題,穿越者往往費盡心思去改變歷史走向,卻恰恰成就了歷史本來的面目。

但較真去想的話,你會發覺在穿越者知道未來細節的情況下,嚴格的“未來命中註定”或“歷史不能改變”是做不到的。比如,假設我有預言10秒後未來的能力,這時我預測到10秒鐘後旁邊一個人會絆到石頭摔倒。那麼我只要馬上走過去揍他一頓,他就沒有機會去讓石頭絆了。“未來命中註定”或“歷史不能改變”,只有在穿越者對未來的細節幾乎不瞭解時纔是行得通的。

《尋秦記》裏穿越到秦朝的項少龍,總是擔心自己改變歷史,卻發現自己的所有所作所爲都在創造那個自己瞭解的歷史。但我們設想一下,假設項少龍知道秦朝歷史的所有細節,這種情況還會發生嗎?如果他知道秦王嬴政臉上本沒有疤,他硬是往嬴政臉上劃了一刀,那麼即便後來大歷史還是按照某個劇本滾滾向前,但歷史的細節還是被改變了啊。

來,讓我劃一刀唄

而《星際穿越》的男主角正是一個知道歷史細節的人,他在超級立方體裏就是要給過去的自己發信號啊。可以說,只要他發出去的信號跟他從前見過的有那麼一點點兒不一樣,歷史就被改寫了。在看到男主角用引力波給過去的自己發送NASA的座標時,我強迫症發作,腦子裏一直在喊:“你的手倒是抖一下啊,抖一下啊!”只要手一抖,發出去的座標錯了一位,男主角找NASA的過程就會發生變化,即便以後還是找到了,從細節上來說,歷史也就被改變了。

那麼,是什麼力量保證男主角的手一定不會抖,是什麼力量保證男主角好像壓根就機會沒想起來自己是可以有可能改變歷史的呢?只能是玄而又玄的“宿命”了。而“宿命”是一個多麼“軟”的設定啊。

6. 仰望星空

好吧,從科幻作品的“設定”和“展開”上來看,《星際穿越》好像都不是十分完滿的。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讚頌諾蘭。雖然我好像動用了我理科生的那一面來剖析《星際穿越》,但我根本就是以一個多愁善感的文科生姿態欣賞完它的。因爲我一想到在這個雷神們隨便念個咒就能穿越宇宙 “不講理時代”裏,居然還是有人會去在意真實的宇宙是什麼樣子,就覺得很感動。

 

當銀幕上的宇宙飛船駛過靜謐的土星光環,當黑洞的吸積盤閃耀着迷人又透着死亡氣息的光芒時,我想起小時候常在家裏的天台上仰望星空,漫天星辰對着我閃爍,我想起曾有一個午夜躺在學校操場上看着獅子座流星雨朝我撲面而來。星辰帶給我的那些震撼、感動與敬畏,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有那麼幾個瞬間,《星際穿越》好像喚回了這些前世的記憶。

我曾經也是仰望星空的科學少年,如今卻成了一個只想低頭看硬盤裏女優的猥瑣大叔。偶爾再次抬頭仰望,羣星已被霧霾遮蔽了光彩,但即便如此,心中也仍會升起“茫茫不可曉,使我長嘆喟”的感慨。於是,我由衷地羨慕和敬佩那些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索茫茫宇宙中不可曉的奧祕的勇士們。這個世界最後的真相也許就藏在那裏。

所以,那些至今仍在仰望星空的人們啊,請你們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你們觸摸着的,是人類最終極的光榮與夢想!

PS

(1)我並不認爲劉慈欣不會寫人物和情感。

(2)“引力就是愛”這句話是日本漫畫家荒木飛呂彥說的。愛和引力有關聯這個創意正是他的《JOJO奇妙冒險》第六部的核心主題。《星際穿越》的靈感來源真的只有諾蘭宣稱的那幾部美國科幻片嗎?諾蘭作品中的創意與日本藝術家撞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3)強烈推薦特德·蔣的《你一生的故事》與小林泰三的《醉步男》,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內,我覺得只有這兩部作品圓滿解決了時間穿越中自由意志與不可改變的命運之間的矛盾。

(4)我本來還以爲《星際穿越》後三分之一就算是神展開了,沒想到剛看完的《超體》最後十分鐘纔是真正的神展開。我們誤會《超體》了,它其實是比《星際穿越》還硬的硬科幻。當然,需要開點腦洞去補完。另文詳述。

瘋狂鑽石:本名魏知超。心理學博士,時光網特約影評人。理工男與文藝青年綜合體。影評界裏最喜歡講邏輯,心理學界裏最喜歡寫影評。微博 @瘋狂鑽石影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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