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進博會,我感受中西交匯的器物文明、多元文化;在國家博物館,我感受改革開放的時代脈搏。回望40年來家國,正是無數個體命運的改變,正是市場經濟對人性和制度力量的釋放,啓蒙了我們的思想,開啓了改革的時代進程。

回望我的鄉土中國

——紀念改革開放40週年

杜術林

最近鄉里開始修起家譜,看着那一個個家族祖先的名字,從唐朝的長安一直到湖北,從湖北再遷徙到重慶,一幅幅宏闊的人生畫卷在我的頭腦裏慢慢的形成。

黃仁宇先生主張以大歷史觀理解中國社會,解讀中國歷史,的確如此。回望改革開放40年來的歷程,時代的宏大敘事總顯抽象,從土地承包、鄉鎮工業、到城市改革,抑或是中國的市場化、工業化、城市化、全球化、信息化進程,改革開放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改變,對個體家庭命運的改變,總讓人感懷!

站在故鄉合川肖家鎮上馬寺山上,川北連綿起伏的丘陵像浪花一樣,一浪浪延伸天際,遠處就是大巴山餘脈華鎣山。在山的北面,就是小平故里廣安。在不遠處就是我的家鄉平橋村,如今平橋村已然成爲一個消逝的地名,併入了新學村——盧作孚先生的祖籍地。

1961年,作爲回鄉青年的父親開始登上了平橋村的村落政治舞臺。這個有着800多戶人家的村落有2000畝地,5個生產合作社,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就是在2006年的重慶百年大旱,故鄉的水井都還有甘冽的泉水。

在父親的堅持下,1966年,一家大小搬到了上馬寺山腳下一個叫半邊街的地方。這是父親第一次當家做主而主導的搬家,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興修房屋是一件大事。22歲的父親接過爺爺主持了40年的家政大權,在朋友的幫助下,開始修房。每天的工錢是1.2元,請了4個石匠安放奠基的石頭。父親的好友,一個叫蔣嚴碧的朋友在肖家人民公社供銷社工作,他曾經與父親頗爲相投。

蔣先生給了父親每天2斤酒的定量,在缺少物資的1960年代,2斤酒對農民兄弟是一個很大的吸引力。平地基,夯土牆,不久,花去100多元后,四間土坯房就修好了。

我在這個茅屋裏整整生活了10年,直到1985年。茅屋冬暖夏涼,但因爲矮小,屋子裏總是通風不暢,竈臺上蒙了黑黑的一層油,柴火的煙氣就四散開去,一餐飯做下來,常常要花去2個小時,我的母親就這樣把青春薰染得無影無蹤。但茅屋溫馨,在下雨的時候常常看到房前的萵苣一天一個樣,充滿了生機,伴我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時光。

村裏安排父親去佐面,這可能是當時村社唯一的手工業了,每銷售100斤,可以計工分10分。爲了多銷售,父親搞起了代理制,在全村設了十個點,也給人家一點好處,這樣,他的工分就比較可觀了。在童年時代,晚上我總是悄悄被母親叫醒,喂上幾口面,成了我最美好的記憶之一。

爲了貼補家用,父親總是很晚還要編織竹籃。在昏黃的油燈下,父親用細細的篾絲編織着一家的零用錢,一個竹籃,需要編大半天,卻只能賣1毛5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賣到5毛。在生活的變遷裏,父親一天天老了,我們則逐漸長大。

1980年代初,平橋村開始土地承包,鄉親們的積極性空前釋放出來,雖然農村的生計還是艱苦,但喫飽飯的農民開始有了更多的想法。

1985年,父親作出了修房的決定,要爲我和大哥娶媳婦作準備。花去800元,修了三間大瓦房。可是錢不夠,只有用竹竿代替木頭,承接着瓦的重量。

人多地少,在土地之外,父親把目光放到了蔬菜種植上。

從1993年開始,家裏種植了大量的蔬菜,高峯時期,有近10萬斤。凌晨4點,父親、母親和大哥就起來辦菜,然後一筐筐挑到鎮上,常常要挑1000多公斤。放了假,我也加入到挑菜的行列中,常常把肩頭磨得鮮血直流,然後結痂,再磨破,經過10來天的磨合,再幹上一陣,也就適應了。

1990年,父親再次修房,這時,我正讀初中,大哥已經20歲了,必須得築巢引鳳,娶媳婦了。他親自帶大哥去相親,抓緊修房子。花了四個月,終於修好,大嫂也上了門。作爲家庭大事,父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對一個老農來說,這大約是父親一生的高光時刻,沒有什麼比修房了卻孩子婚姻更大的事了。

1994年,我參加高考,在三江交匯的合陽城,對未來的迷茫讓我對生活沒有把握,但還是有一種深深的期待。在考試要完的時候,我買了一本書,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我沒有想到,書中出現得最頻繁的詞彙與我的生活緊緊相連,比如記者,比如中文,比如大哥,驚人的相似。讓人真的很懷疑命運是否早有安排。

20多年過去了,我終於明白,對於10年前的農村孩子,如果你成績不是足夠好,但還可以,那你就差不多是這樣的一條道路。這是中國社會的一種制度性安排,但沒有幾個人真正讀懂。

30年前路遙成書的時候,實際上與20年前的我在成長道路上沒有多大的區別。

20年前,我走在嚮往城市的路上,20年後,我走在反思城市的路上。

在城市裏,我常常想起故鄉的高粱地,想起那些滿山遍野的綠色禾苗,那些層層疊疊的梯田,那些沉澱了很多往事的破落的宅院。在蟲聲編織的寧靜世界裏,感受時光緩慢的流過故鄉的河流。

歲月呵……

1997年,重慶直轄。7月5日,我與大哥一道把最後幾筐西紅柿挑到了鎮上銷售,農村市場就要開始疲軟了,但沒有幾個老鄉知道,我也不知道。

毒辣的陽光把我曬得油黑,我知道,這基本上是我最後一次幫父兄幹農活了。從此,我就要開始另外一種不同於農民和學生的生活了。

1997年7月6日,我到重慶上班了。在繳納了1萬元入城費後,我獲得了城市戶口。

如今,戶口這個奇怪的東西,再也阻擋不了鄉親們的步伐了,更多的農民子弟可以進入城市了。2007年,在我曾經工作的區,也出臺了一些針對民工的優惠政策。在經歷20多年的艱辛歷程後,農民工獲得了城市建設者的稱號。

從1997年到2005年,進入城市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不過幾年功夫,我得爲自己是一個農家子弟埋單。因爲父母沒有醫保、社保,在城市化的歷程裏,我們的親情因此顯得沉重而深情。

2006年底,大哥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可是,孩子一出生就不對勁,在醫院搶救了一次,花去8000元。一個農民一年在家的可支配現金收入也就1000多元,怎麼能夠應付得過來,趕快掏錢救急吧。

1993年,大哥與大嫂開始出門打工,4次出門,終於在2003年的時候收穫了1萬2千元的存款。不料,一夜就用光!我看見大嫂的眼裏散出一絲愁苦的光芒。

生活的重負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了。孩子的病成爲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把父兄捲進愁苦的生活裏。而自己的生活還得繼續,也許這就是衆多農村進城大學生的宿命吧。一邊是沉甸甸的親情,一邊是沉甸甸的責任,親兄弟明算賬並不適於我們。

時間總是治療心靈創傷的良藥,生活還要繼續。再後來,重慶成爲全國統籌城鄉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作爲一名記者,十年來累積在心中的疑問卻慢慢在腦海裏徐徐展開——我們的生活爲什麼總是容易陷入困境。

有太多的三農問題專家和經濟學家爲此開出了藥方,作詳盡的分析——農村公共產品的稀缺、城鄉二元結構的制度性設計,已經爲中國農民的命運作了安排。在市場經濟沒有到來之時,這樣一個龐大的社會只有通過當兵、升學和有限的招工來解決農民的身份問題。

是改革開放,是市場經濟的大潮開啓了世界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城市化進程。2億多農民工成爲這個世界工廠的主體,他們成爲最早感知市場曙光的人。

2007年7月5日~10日,我到杭州、千島湖、黃山、南京參觀。稠密的人口和連綿的工廠正彰現着我們生產製造產業的蓬勃氣勢。我的大哥、大嫂曾經就是其中的一員,加班一小時,不過2元。在10多年的農民工生涯裏,並沒有掙到什麼財富,反而讓大嫂感受到了城市生活的美好和巨大的生活落差。既然不能改變世界,那就改變自己吧。兩個年輕人努力多年,除了互相埋怨,在城市裏一無所獲,甚至在一家著名的連鎖企業裏出了工傷,也還得我這個弟弟去討一個公道,否則,也就算了。

農民和農民工在漫長的中國社會變革中發揮了重大作用,但作用和地位卻不對稱。不但影響到農村經濟社會的轉型和發展,實際上農民工問題已經牽涉到中國的城市化和現代化戰略全局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國家的繁榮和穩定,也就是一句空話。40年來,正是城鄉社會的不對稱,正是農民問題的特殊性和複雜性,成爲中國社會改革的強大動力之源,成爲社會轉型期波瀾壯闊的複雜背景。

當務之急,是首先解決好農民工如何更好融入城市,和諧發展的問題。我向市委市政府提了建議。

三個月後,重慶設立了農民工日。聽着電視直播裏播出了我草擬的講話稿:“農民工是城市英雄、是建設功臣,是民族脊樑!”,我不禁熱淚紛飛。這是半個世紀以來城市對農村最深情的問候。一個國家,一個地區,只有民衆擁有了更多的民主權益,我們的社會才能充滿無限的活力。

2002年,重慶大學城在陳家橋鎮白鶴村奠基,作爲一名新聞工作者,我見證了大學城的迅速崛起。

2010年,兩江新區成立,我加入到這個團隊中,更加直接感受到重慶城市化、工業化的脈搏。以兩江新區開發開放爲標誌,不沿邊不靠海的重慶,迅速走出一條內陸地區參與國際國內市場的新路。

在推動沿海開放的同時,中國開始把新一輪改革開放的目光鎖定在廣袤的中西部。跨國企業在佈局重慶的同時,也把全球產業鏈、價值鏈、供應鏈的發展路徑與方式帶給了重慶。中央擴大內陸改革開放的決策,全球資本逐鹿內陸市場的力量,本土工商資本的崛起,地方政府着力城市化、工業化的力量,多個力量融合,漸成氣候。

身處其中,變化巨大而渾然不覺。如今龍興、魚復、水土已然是滄桑鉅變,整個兩江新區更是變化巨大。我更在意的是這裏的38萬轉非民衆,如今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融入城市,成爲了城市市民,我爲他們生活的改善而高興。

從兩江國際汽車城到航空航天產業發展,兩江新區的發展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縮影。韓國KBS拍攝了一部超級亞洲紀錄片,我向他們推薦了亞洲之路——一粒咖啡豆背後的全球供應鏈之變。來自東盟、雲南的咖啡,經過長江黃金水道,經過果園港、中歐重慶班列,到達歐洲。這個故事的背後,是重慶的區位之變,觀念之變。山水之城重慶,依託母親河長江,得以聯結富裕的中國沿海與歐洲市場,成就自己的改革傳奇。

在上海進博會,我感受中西交匯的器物文明、多元文化;在國家博物館,我感受改革開放的時代脈搏。回望40年來家國,正是無數個體命運的改變,正是市場經濟對人性和制度力量的釋放,啓蒙了我們的思想,開啓了改革的時代進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復興只有與普通人的幸福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國家纔是立體的、感性的。

(作者單位:重慶兩江新區黨工委宣傳部)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