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中國科學報

我國紅外學科奠基者、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湯定元先生於2019年6月3日10時40分在上海逝世,享年100歲。

2013年3月1日《中國科學報》第6版曾經刊發餘艾柯撰寫的《湯定元:雁過留聲不留痕》一文,全面介紹湯定元院士的科學人生,今天我們重發此文,緬懷這位傑出的科學家。

以下爲全文:

湯定元:雁過留聲不留痕

湯定元 紅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1920年出生,江蘇金壇人。1942年畢業於重慶中央大學物理系。1950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系碩士學位,1951年克服重重困難回國。先後任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中國科學院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所長。我國半導體學科和紅外技術學科創始人之一。在把半導體紅外器件成功應用於我國探測、空間遙感等方面有開拓性貢獻。

提起紅外技術,今天的人們並不感到陌生。它已滲入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氣象衛星、航天航空、遙感探測等諸多“上天入地”的高技術領域,均能看到紅外的身影。

然而若是要問,誰是我國紅外技術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也許很多人仍不能給出確定的答案。

紅外技術發端于軍事需求,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一研究領域一直屬於絕密任務。半個多世紀以後,那些爲我國紅外技術發展殫精竭慮、默默耕耘的前輩才逐漸浮現。

塵埃落定,歷史不會忘記這樣一位“無名英雄”——湯定元。正是他,自1958年冬天起,帶領一個來自9所單位的18人小組,開始了我國紅外探測器相關基礎理論和應用前沿的研究工作。

湯定元抒寫的一段並不平凡的歷史,爲我們揭開了紅外技術發展之初的神祕面紗,更有人用“力挽狂瀾”和“中流砥柱”這樣的詞彙,來形容他在我國紅外領域的地位。

“三封信”奠基紅外事業

作爲新中國成立後最早留學美國歸來的11人之一,湯定元在金屬物理學家葛庭燧先生的建議下北上京城,前往當時的中國科學院應用物理研究所工作。

在某天閱讀文獻時,湯定元和同事看到一篇英國人撰寫、蘇聯人用俄文翻譯的綜合性文章,介紹紅外探測器。文中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兩門重要的新技術學科得到了發展,即微波與紅外技術。

“微波技術已經是大學課程,爲何紅外技術也是新興技術學科?它有哪些內容?”湯定元與同事議論了半天,但仍找不到任何依據。

不久之後,蘇聯科學院一位副院長來到應用物理所參觀。走進湯定元的實驗室,此人大感興趣,竟然坐定下來,大談紅外探測器的各種用途和重要性。遺憾的是,畢竟有語言障礙,湯定元只是感覺到:“聽說紅外技術很重要,但不知究竟重要在哪裏。”

即便是在1956年參與制定“十二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時,湯定元也只是非常籠統地寫入一條:開展硫化鉛等紅外探測器的研究。

受到“大躍進”之初“反保守”學習運動的衝擊,湯定元的思想發生了一些變化。原本認爲自己是研究光電現象的,搞清楚理論問題就行,做器件則是產業部門的事,此後他意識到:在國家當時的條件下,需要研究的不單單是物理機制,中國科學院也應當承擔產品試製,甚至產品的生產任務。

平日裏不善言辭的湯定元決心拿起筆,放大膽子直接寫封信給解放軍總參謀部,強調紅外技術對於國防建設的重要性,建議在紅外研究領域注重器件研究,並表明他所在研究機構願意承擔紅外探測器的研究工作。

這一建議很快得到重視並馬上付諸實施,國家正式下達了發展紅外技術的科學研究任務。

不曾料想,隨着“大躍進”的深入,紅外技術急速成爲熱門課題。不下30家研究單位都在熱火朝天地研製硫化鉛探測器,而所用研究方法卻與湯定元的幾無差別。

然而在隨後的三年困難時期,30多家研究單位的紅外技術研究又因經費問題紛紛颳起“下馬風”,科學界一時衆說紛紜。

此時已深知紅外技術重要性的湯定元,決定再次提筆。他寫信給國防科委主任聶榮臻,指出紅外技術研究不能中斷,但也不能搞“一窩蜂”,要聚散爲整,集中全國的科研力量進行攻關。

正是由於此建議,1962年,紅外技術與應用光學並列成爲國家的科研發展重點。1963年底,中科院召開紅外工作會議,作出一項重要決定:將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與昆明物理研究所作爲我國發展紅外技術的專業研究所。

這一戰略性的調整,成爲我國紅外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翌年,他帶領10多個研究人員抵達上海,工作重心全面轉向紅外技術,開始了“申城創業”。

正當各項課題逐步展開時,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的一次液氫爆炸事故,再次爲紅外技術研究蒙上陰影。

而就在實驗室發生意外事故的同一天,一架美國“鬼怪”式戰鬥機在我國南海上空被擊落。殘骸中,發現了機載紅外雷達等部件。

湯定元獲悉此事後,猜想這是利用3~5微米紅外波段的雷達裝置,便再次致信聶榮臻,懇請由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承擔紅外雷達研製任務。他的信心和決心,再次得到支持。

隨着湯定元的這三封信,我國紅外技術從基礎研究發展至空間應用等廣闊領域。他先後組織領導了硅太陽能電池、溫差製冷器、熱敏電阻紅外探測器等研製,被裝備到軍用、工業、科研等領域諸多設施之上。

“從目前國內情況來看,紅外技術已經成爲我國戰略性高科技之一。現在有關紅外的研究所、工程工業公司等,已經形成了規模達幾十億的產業。”半個世紀後,湯定元奠基的事業已結出豐碩果實。

在湯定元80歲大壽時,時任中科院院長路甬祥爲他題詞:“貢獻畢生精力,創新紅外科技。”這是對我國半導體光電器件開拓者和紅外技術創建人湯定元一生的真實寫照。

筆耕不輟的寫作者

回首自己一生的工作,湯定元曾如此分析:一是科學研究,現代科學研究都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二是爲我國的紅外技術發展做了一些奠基性的工作,那是從國內外的大勢出發而做;三是寫了不少文章。

“別人往往依據前兩項工作來評價我,但那隻不過是機遇而已。”在湯定元看來,寫作“纔是個人的事業”。他總是跟人說,寫作的成績與前兩者相比堪稱最大,所得到的精神回報也是最高的。

湯定元回國工作後,接到的第一個重大任務,正是寫就一篇科普文章。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科學院經常收到一些羣衆來信,提出一些生活中遇到的科學問題,要求專家予以解答。

“天壇裏的迴音壁、三音石和圜丘之上的天心石,它們的聲學現象有何種科學解釋?”一天,科學院接到了這樣的來信提問。

領導把這個爲羣衆答疑解惑的任務交給了湯定元。剛從海外歸來半年多,自己也只是去天壇遊覽過一次而已,對這些建築物的聲學現象更談不上有什麼深入見解,湯定元一開始還是有些犯難。

不過,自己畢竟是職業科學家,十多歲時就癡迷於物理,並且因物理成績奇高(英語交了白卷)而被大學錄取的湯定元還是信心滿滿。實地踏勘、做實驗、查資料,很快他就搞清楚了其中的科學奧祕。

“如何寫出科普文章?”湯定元想起上學時,自己的作文總是得分很差,不敢輕易寫就這麼重要的文章。

他跑去圖書館,找來《怎樣寫文章》、《語法結構》、《修辭》之類的書籍,一絲不苟再三研讀,心中有了把握纔開始動筆。半年時間的反覆推敲,終於完成任務。

湯定元的第一篇科普文章《天壇中幾個建築物的聲學問題》隨後發表在《科學通報》上,《物理通報》同時予以轉載。

湯定元沒有想到,文章竟產生了極大的轟動,同事、朋友紛紛稱讚文章寫得很好。

“大家當面稱道,主要是出於禮貌與友好。”湯定元說,自己最高興的是,原以爲不會做文章的自己受到鼓勵後信心大增。此後,來自讀者不間斷的鼓勵,成爲湯定元不斷寫作的動力。

後來,他又用極大的心血,一人翻譯完成前蘇聯作家瓦維洛夫的科普著作《眼睛和太陽》,先後出版一萬餘冊。

湯定元筆耕不輟,至今共編撰出版10本著作,300餘萬字。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青年時代對寫作並不感興趣的湯定元也不曾料到,自己會熱愛上科技寫作和科普創作。

“我們國家的科普基礎太薄弱,把科學成就告訴普通老百姓是科學家應盡的責任。”湯定元的這一席話,讓我們對他傾心科普有了更深的理解。畢竟在他年幼時,正是一本深入淺出的《普通物理學》,讓他開始癡迷於物理的繽紛世界。

年逾90的湯定元心中留有一個巨大的遺憾——未能完成的一部光電科普書。他原本打算將它寫成一本經典科普著作,2007年時已完成12萬字。“但不知爲什麼,我對自己的寫作產生了懷疑。能寫得好嗎?會不會受讀者歡迎呢?”湯定元說他越寫越沒有信心,最終決定放棄。

面對被湯定元塵封的書稿,相信人們會理解並尊重這位耄耋老人的選擇,儘管這給深愛他的讀者留下了最後的遺憾。

甘於寂寞,安於平凡,湯定元一生習慣於默默耕耘。更因爲回國後的特殊事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與他熟識的外國學者曾一度認爲他已經“從地平線上消失了”。

雁過留聲不留痕。歷史也並不會被永遠塵封,總有人會憶起湯定元這般不平凡的人物和過往。

原文刊登於《中國科學報》 (2013-03-01 第6版 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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