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張彌曼(右)與朱敏在曲靖麒麟區實地考察瀟湘動物羣化石發掘地的保護情況。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屈婷、許萬虎

雲南曲靖西屯村的兩座山包之間,一條陡峭的土路順山勢而下,不時被大風揚起漫天塵土。一個戴着草帽、遮陽面巾下只露出雙眼的農婦站在山頭的桃園邊,打量着路邊一羣“搬石頭”的人。

道路和山體的中間地帶,一邊堆着渣土,另一邊是黑色的岩土坡。坡上零星種着一些辣椒苗、洋芋。看見這羣人把“石頭”小心地堆在田埂邊,農婦用濃重的方言直喊:“莫要整壞我家呢(的)莊稼!”

▲5月15日,張彌曼院士(左)接過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和曲靖師範學院合作設立的自然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名譽主任的聘書。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這位50多歲的大姐是古魚類專家朱敏熟悉的人。他遠遠地直襬手,意思是“不會的”。朱敏的身後,站着他的恩師、82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張彌曼。

這裏是兩人取得多個“世界級”化石大發現的地方。

▲5月16日,張彌曼(右)與朱敏在曲靖實地考察西屯動物羣化石發掘地的保護情況。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搬石頭”的人,是中科院古脊椎動物和古人類研究所的科研人員和曲靖師範學院的師生們。這一次,他們是來守護這片蜚聲國際的“古魚王國”的。

▲古生代魚類系統分類圖及地史分佈圖。

▲生命大螺旋·脊椎動物起源。

4億年前人類遠祖的發祥地

西屯村所在的麒麟區,現在是國家級的經濟技術開發區。當地人大多從博物館知道曲靖是“魚的故鄉”,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稱謂因何而來。

土路兩邊的山包,正是翠峯山的山腳。用地質學的行話說,是“露頭”比較好的地方。露頭,指的是岩層裸露出來的地方。在雲南這樣植被茂密的地方,即使在山腳,尋找“露頭”也是一件困難的事。

農婦所站的山頭上,有一個三四十年前就存在的高壓線塔。當時,張彌曼和同事們用它來辨識方位。“寒冬天,我們就穿着棉大衣,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着找化石。”張彌曼回憶說。

上世紀80年代初,張彌曼就在這兩座山包上發現了楊氏魚、奇異魚,並提出了關於魚的內鼻孔起源、肉鰭魚類和四足動物起源等新的觀點。隨後,肯氏魚、斑鱗魚、蝶柱魚、無孔魚、彌曼魚等接二連三的化石新發現,不斷刷新着古生物界對上述問題的認知,令這片不到1平方公里的區域成爲全球肉鰭魚類起源和早期分化的中心地。

它們構成的西屯動物羣證明:4億多年前,曲靖地處赤道附近的濱海環境,繁衍了地球上最早出現的肉鰭魚類。如果沒有它們,就不會有後面的魚類登陸事件,地球上也就不會有飛禽走獸和我們人類自己。

上世紀90年代初,張彌曼決定把肉鰭魚類研究這一頻出世界級成果的“金礦”交給學生朱敏,是深思熟慮過的。“他極爲聰明,極爲努力,最重要的是人極好。”張彌曼毫不掩飾對這個得意門生的喜愛:“要成爲頂尖的科學家,人品比學識更重要。”

朱敏數學極好,14歲就考上南京大學,曾立志成爲陳景潤那樣的數學家,卻“想不到”讀了古生物與地層學專業。22歲時,已師從張彌曼攻讀博士的朱敏來到曲靖,從此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裏待上兩三個月,埋頭挖化石、做研究。

曾帶着“神童”標籤的朱敏坦言,自己“玩心大”,有“拖延症”,“語文不好”;由於上大學的年齡太小,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善交際;他還有點像美劇《生活大爆炸》裏的謝爾頓那樣,對他人的情緒變化“不敏感”,專注沉浸在科學的世界中。

正是他,發現了古生物界苦尋一個世紀的志留紀魚化石羣。志留紀是距今4.4億年到4.1億年的時代,有着比西屯動物羣年代更古老的魚,分爲有頜類和無頜類。其中,有頜類是99.8%現生脊椎動物的祖先,當然也是人類的“遠祖”。

志留紀的有頜類魚化石是古生物界的“聖盃”,但100年過去了,只有一些零星、破碎的材料被發現。它成了生命演化中“失落的世界”。

▲夢幻鬼魚復原圖(Brian-Choo繪)。

▲夢幻鬼魚的化石照片。

從2007年開始,朱敏率領團隊開始大規模地在曲靖的志留紀地層中逐層尋找魚化石。2009年,在麒麟區石灰窯村的一處山坡上,一條名爲“夢幻鬼魚”的有頜類化石被發現了!它的名字足以證明其不凡地位:它是迄今世界上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有頜類化石,人類第一次捕捉到了那條如“夢幻鬼影”般魚形祖先的樣子!

2013年,《自然》雜誌長文發表了“初始全頜魚”的驚世大發現。此前,經典學說認爲,志留紀的軟骨魚類是有頜類脊椎動物的祖先,盾皮魚類是一個後來完全滅絕的盲枝。但新化石卻清晰無誤地告訴世人:人類的遙遠祖先追溯到了盾皮魚類中!

這一完全顛覆過去觀點的新知,被前國際古脊椎動物學會副主席、澳大利亞弗林德斯大學朗(J. Long)教授稱爲:“對古生物學家來說,找到這條魚就像物理學家找到了希格斯玻色子(上帝粒子)。”

▲瀟湘脊椎動物羣生態復原圖(Brian-Choo繪)。

▲雲南早泥盆世西屯脊椎動物羣復原圖。

後來,他又發掘出麒麟魚、宏頜魚、甲鱗魚等大量豐富、完整志留紀魚化石,令此地的瀟湘動物羣和西屯動物羣“齊名”,被印在國際通行的古脊椎動物教科書上,成了全球古生物學者心目中的“聖地”。

“大量無可爭議的化石證據表明,曲靖是4億年前人類遠祖的發祥地。”朱敏說。

▲5月16日,在西屯動物羣化石發掘地,朱敏向張彌曼(右)介紹遺產地的保護情況。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鬥智鬥勇”守護化石

或許是因爲遠古的魚化石大多微小、破碎,加上這些科學概念太過艱深、晦澀,在最初的喧囂過去後,西屯和瀟湘動物羣的故事慢慢被人們淡忘了。火熱的經濟發展把郊區變成了城市,距離化石核心區僅幾百米外,出現了連片的小區樓房。

目睹這一切的朱敏痛悔地說:“反思起來,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科普工作做得太不夠,沒有把化石承載的科學精神傳播給民衆。”

和好萊塢尋寶電影裏的古生物學家相比,現實中的張彌曼、朱敏們大多是一介書生。不過,他們的確常常要面對自然界中毒蛇猛獸、機關陷阱等各種危險境地。

朱敏職業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經歷,是20年前在江西找化石時,他走過一片草叢,突然發現一個巨大的捕獸夾就在腳邊。“如果踩上了,我肯定斷腿了。”他至今後怕。

到了曲靖,朱敏揹着大包,拎着地質錘,對照着曲靖的區域地質圖,真正地踏遍了每一個山頭和村落。幾十年下來,曬得黝黑、講一口當地方言的他,被當成可疑者受盤問,是家常便飯。

正因此,西屯村路口的農婦全然不知坡下站着的,是當今世界著名的一位古魚類學家。朱敏路過這裏時,不管聽不聽,都會和農婦聊上幾句家常,有時會勸她不要亂開墾土地。一來二去,竟也有些作用。

由於發掘化石需要和當地農民打交道,朱敏不得已學會了喝酒,竟博得“千杯不醉”之名。酒酣耳熱之際,本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愣頭青”也成了他的好朋友。

有時,發掘工作並不總是一團和氣,這時就需要他“鬥智鬥勇”解決問題。“夢幻鬼魚”發現後沒多久,石灰窯有些村民覺得他是“挖了自家寶貝”,開始故意刁難,有一次野外發掘工作甚至中斷一個禮拜。

▲2017年2月12日,朱敏(右一)和麒麟區原科技局局長徐鳳平,石灰窯村李樹聰和東坡村小組長在化石發掘現場溝通。中科院雙古所供圖

朱敏先是找到當年的村民小組長,推心置腹談了半天,對方也沒聽懂他究竟在挖啥。無奈,他找到石灰窯村的村委書記李樹聰,請他從中協調。李樹聰是個有文化的年輕人,之前在山東服兵役5年,見過世面,一說就“通了”,很快做好了村民的思想工作。

漸漸地,不善交際的朱敏學會了與各個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打交道,他的真誠和聲望感染了更多人加入到化石地保護行動中。原麒麟區科技局的局長徐鳳平就在幫他協調解決各種困難時,瞭解到很多化石知識,成了鐵桿“粉絲”。退居二線後,徐鳳平發揮當地人脈的優勢,繼續爲化石保護“出謀劃策”。

▲一家預製板工廠就設在曲靖西屯動物羣化石核心保護區內。(5月15日攝)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但化石保護工作仍不時遭遇挑戰。比如,西屯村那條土路兩邊本是化石保護核心區,但從去年底開始,有人偷偷在路邊傾倒渣土和垃圾。

“遇上這種事,雖然找當地相關部門很快就解決了,但也只能在附近豎起幾塊警示牌,不能根本性地解決問題。”朱敏爲此很頭疼。

▲5月15日,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和曲靖師範學院合作設立的自然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張彌曼院士(右二)、朱敏研究員(左一)、中科院昆明分院院長李德銖(右一)和浦虹校長(左二)揭牌。新華社記者屈婷攝

傳承是最好的守護

楊鍾健、劉東生、劉玉海、張彌曼、於小波、朱敏、趙文金、盧靜……這份長長的名單是新中國幾代古魚類學家,他們“接力”用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在崇山峻嶺尋找,將曲靖從中國西南的“化石天堂”變成全球獨一無二的“古魚王國”。

在曲靖師範學院,張彌曼對着約300名師生說:“我可以自信地說,在早期脊椎動物演化環節,中國最近二三十年的研究工作在某種程度上引領世界。”

如今,中國只有雲南澄江化石遺址、北京周口店遺址名列“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名錄”21項古生物化石(含舊石器時代古人類化石)遺產中。以魚化石爲主題的遺產目前有1999年入選的加拿大米瓜莎國家公園(Miguasha National Park)。

▲雲南曲靖麒麟區東坡全景,這裏是世界唯一一處有完整志留紀有頜類化石的地方。中科院雙古所供圖

▲西屯動物羣化石核心區

“曲靖地區西屯生物羣與瀟湘生物羣與米瓜莎國家公園相比,就科學價值而言,非但毫不遜色,而且猶有過之。”朱敏大聲疾呼:“樹毀猶可再栽,鳥去猶可再來,但這些絕無僅有的化石中所蘊含的屬於全人類乃至整個地球的珍貴信息一旦被破壞,就將永遠消失。這種損失是無法彌補的!”

30年過去了,接過老師“衣鉢”的朱敏老了,清秀的蘇州小夥已兩鬢斑白。在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那間辦公室裏,來自曲靖的魚化石越堆越多,研究任務越來越重。他意識到,像自己老師當年一樣,把這份世界自然文化遺產託付給年輕人的時間到了。

▲2018年1月13日,曲靖師範學院的學生志願者正在學習化石微體挑樣。曲靖師範學院供圖

除了他培養的得意門生、技術團隊的後起之秀,他還想把化石背後的科學精神傳播給更多的年輕人。和張彌曼商量後,朱敏決定:不要當地一分錢,與曲靖師範學院合作建立自然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培養學生物的師範大學生學習發掘和修復化石,並掌握數字化重建化石的技能。

在外人看來,這個選擇略顯“奇怪”:以朱敏的學術地位,大把的高校可以合作,爲何要選擇一個連古生物專業都沒有的師範類高校?朱敏自有主意:一是曲師靠近西屯化石核心區,有“地利”;二是他希望能影響到這些未來的“老師們”,讓化石背後的自然科學精神“播種”在更長久的未來。

“傳承是最好的守護。”他說,希望能加速推動這份全球志留紀-泥盆紀古生物化石中最珍貴的自然遺產成爲魚化石國家地質公園,進入“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名錄”。

只有他的學生盧靜知道,自己的老師還有溫柔的“小心思”。在和曲靖師範學院打交道的過程中,朱敏發現,雖然當地GDP名列雲南省前列,但上這所學校的學生很多都來自鄉村的貧困家庭,有的要靠助學金維持生計。

按照規定,學生志願者經過培訓“上崗”後,每天幫助處理化石材料可以得到一筆相對不錯的“報酬”。有一次,朱敏的學生向他“吐槽”:有個應徵的學生居然連計算機都沒見過,教他學會三維建模得多長時間啊?

朱敏一愣,輕輕地說:“那就慢慢學吧。”

張彌曼最瞭解朱敏的秉性。當兩人一起走在西屯村的那條土路上,朱敏一如當年,在漫天飛揚的塵土裏,把新的工作一處處細細講給她聽。張彌曼聽完,一字一頓地說:“你變了很多,你真的很不容易,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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