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性的哲理時常被如下的解釋所扭曲:“沒有人來受苦,所以有誰在乎?如果你覺得苦,那一定是你的幻覺。” 這純粹只是說詞、空話。

談談無我

努力保障自己的幸福並維持與其他事物的關係,即是自我(ego)之過程。不過這分努力純屬徒勞,因爲在我們看似堅實的世界裏不斷出現裂隙,有不斷的生死循環與持續的變易。我們對“自我”的連續與實在感,只不過是一種幻覺,實則並沒有自我、靈魂或阿怛摩(atman)這回事。自我是由一連串混亂產生的,自我的過程實際上包含稍縱即逝的迷惑、瞋恚及貪執——它們都只存在於那一瞬間。既然我們無法抓住眼前這一刻,當然也無法抓住我與我之所有,使它們成爲堅實的東西。

自我與其他事物關聯之經驗,其實是短暫的偏見、稍縱即逝的念頭。如果我們快速產生這些飛逝的念頭,即會造成連續、穩固的錯覺;正像看電影一樣,個別的畫面很快地放映,會產生連續動作之幻象。所以,視自我及他物爲實有、連續,只不過是我們構想的成見;而一旦有了如是想法,我們就操控自己的思想將之強化,同時唯恐有任何反證——正是這種對真相披露的恐懼,以及對無常的否定禁錮了我們。唯有接受無常,方能使我們有機會死、有空間重生、有可能將生命當成一種創造過程來欣賞。

瞭解“無我”(egolessness)可分二階段。在第一階段,我們須看清自我並非一實體,它是無常的、不斷改變的,是我們的觀念造成它看似實在的。因此,我們的結論是:自我並不存在。不過我們仍然規畫了一個微妙的無我觀念,仍然有一無我的監視者——一位與無我認同並確保其存在之監視者——而第二階段是看穿這種微妙的觀念並將監視者捨棄。因此,真正的無我並不具無我的觀念。在第一階段時,似乎有一個人在看着無我;到了第二階段,此人已不復存在。在第一階段,我們看出沒有固定的實體,因爲所有的東西都是與他物相對的;而在第二階段,我們瞭解:相對觀念需要一個監視者盯着它、肯定它,這又引入另一相對的觀念——監視者與被監視之對象。

若說無我之存在是由於事物不斷變更,這論點未免過於薄弱,因爲我們仍然將改變當成某種實存之物。無我並不僅是“因爲事物是不連續的,所以我們抓不住任何東西”的觀念;真正的無我是連“不連續”也不存在,意即我們不應執着在“不連續”這一觀念上。事實上,並非“不連續”在運作,我們感到的不連續乃是不安全之產物——它只是個概念而已。任何對於現象背後或現象當中的“一體性”(oneness)觀念也莫不如此。

無我的觀念常被誤用,以致混淆了生、苦與死的真義。問題出在我們一旦有了無我以及生、苦、死的觀念之後,我們很容易自我娛樂或自我辯解地說:痛苦不存在!因爲沒有“我”來感受;生與死也不存在!因爲沒有人來做見證——這種說法不過是低劣的逃避現實罷了。空性的哲理時常被如下的解釋所扭曲:“沒有人來受苦,所以有誰在乎?如果你覺得苦,那一定是你的幻覺。”這純粹只是說詞、空話。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這樣想想,但是當我們真正受苦時,仍能無動於衷嗎?當然不能!苦,可是比說說空話強烈得多的。對於無我的真正瞭解超越戲論的,拋開對無我的概念,方能使我們充分體驗苦、生與死,因爲那樣纔是除去了哲學的填襯。

要點在於我們必須放棄所有標準,所有關於是怎樣、又該怎樣的觀念,然後纔有可能直接經驗現象的獨特性與其生動之處。我們會發現有無窮空間讓我們經驗事物、讓經驗產生並消失;運作發生在廣闊的虛空之中,無論是什麼運作——苦與樂、生與死等等——都不互相干擾,它們最豐沛的滋味從而被體驗出來。無論是酸、是甜,它們被如實、完整地品嚐,而沒有爲了使之更可愛體面而添加的哲學裝點或情感色彩。

我們從未被生命的陷井所困,因爲時時存有創造的機會與即興創作的挑戰。諷刺的是,當看清並承認無我之後,我們可能發現受苦中含有福祐,無常涵蓋持續或永恆,而無我正蘊藏了實體所必需的土性。然而這種超脫的幸福、持續與存在,絕不是建立在幻想、觀念或恐懼的基礎之上的。

邱陽創巴仁波切《自由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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