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讓孩子有能力脫離家庭,走得更遠,而父母卻可能失去天倫之樂。這是急速發展的現代化大環境下的一場共謀。

“還是別把孩子養得太優秀了。”42歲的媽媽陳娜和閨蜜喝下午茶,聊起最近的熱播劇《人世間》。

“你看周家母親癱瘓在牀,誰在身邊端茶倒水?有成就的孩子不是在國外就是在大城市忙事業,反而是那個不太出色的孩子,陪着你過生活。我想想,自己就一個孩子,這麼努力雞娃幹啥?把她雞到國外去,我老了,誰來陪我呢?”

“孩子嘛,總是要離開自己父母闖天下呀,他們有成就,也是你的光榮和驕傲。育兒專家不是說了嗎,只有一種愛是爲了分離,母愛呀!”

“你說孩子是人,要跑到更大的世界去,過自己的世界,那老人就不是人了?人老了,沒用了,只能養老院裏去?這也不對吧。”

……

《人世間》從某個側面展示出了家有三個兒女的老夫妻是如何應對晚年生活的。大兒子周秉義事業有成,註定不會留在父母身邊,二女兒周蓉才華橫溢,旅居法國,也不會留在父母身邊,只有小兒子周秉昆讀書不太靈光,飛不遠,雖然不能給父母掙面子,卻能在父母有事的時候忙前忙後,竟然是最讓父母晚年感到慰藉的孩子。

這一幕讓許多中年父母唏噓不已。他們已經度過了一心離家闖蕩事業的青年期,偶爾爲無法照顧遠方父母內疚,看着正奔向遙遠城市和國度的孩子,數算着不斷冒出來的白髮和皺紋,不禁心有慼慼:把孩子培養得更優秀更傑出,在大城市和異國打拼,不再需要和依靠我們,真的做對了嗎?我們的晚年註定要如此孤獨嗎?

事實上,孤獨的晚年並不遙遠,也不罕見。

作家戈舟在《我在這世上太孤獨——空巢老人調查》中寫下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對老夫婦是電子研究所的研究員,家境良好,兩個兒子都很優秀,一個畢業於北大,一個畢業於人大,都在北京打拼,成家生子。老夫婦本來也認爲自己這一生很成功,身體好時他們結伴出行,周遊世界,沒想到有一天生病了,才發現兒女不在身邊的苦。

老頭住醫院,老太太累倒被鄰居發現才撿回一條命。兒子們請假回來照顧幾天,就必須回北京上班,只剩老兩口病牀上相互打氣,彼此攙扶。最終他們選擇去養老院,並立下夫妻之約:如果一個人先走,另一個人一定想盡辦法緊隨其後。

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趙旭東在《家庭、教育與分離的技術——文化轉型人類學的一種視角》中也講過類似的故事。他在去日本的飛機上與一對老年夫婦閒聊:“他們說女兒留學美國,畢業後在那裏工作,每年假期很短,又要盡孝心,所以每年只好約在世界某個地方和女兒見面,順便旅遊,這次約的是大阪——‘現在身體還走得動,以後走不動了,見女兒就難了’。”

事實上,離開父母不是某一類家庭的教育特點,而是現代化進程中,人們急功近利的集體態度。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極爲敏銳地觀察到日本社會的教育現象:“由於近代化的速度非常快,對孩子來說,只有‘不成爲父母那樣的人’,才意味着‘出人頭地’。這是近代化被強迫進行的社會中出現的不幸現象。”同樣在中國觀察到此類現象的趙旭東認爲,在這場打破家庭認同(“不成爲父母那樣的人”“離開家鄉到更大的城市”“過比父母更好的生活”“比父母更有出息”),重構社會等級和身份認同中,孩子的個體自我和取得社會成功被放置在極其重要的位置上,而原本在傳統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父母位置卻被下放了,尤其是當父母年老、退出主流社會之際,他們的功能和需求更加容易被忽視。

今天的教育讓許多孩子有能力脫離家庭。脫離不僅是能力的標誌,也是潮流的價值觀:成爲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然而,父母卻失去了本屬於自己的天倫之樂。

幾十年前,這些功能還在由互相照顧、緊密合作的家庭進行提供。如今,社會多了不少對老年生活的教育,諸如做一個自覺的父母,不給孩子添麻煩;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不要總是打擾和依賴孩子……

現代化進程創造了新的文化,然而人對情感的需求並沒有發生快速轉變:是的,人們仍然渴望情感。

依戀理論研究者發現,依戀並不侷限於兒童期對媽媽、成年期對親密關係,對子孫兒女的依戀是老年人獲得安全感和幸福感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這份從“搖籃”延伸到“墳墓”的情感需求,讓人在面對生命流逝的無奈中感受着安全和幸福。

面對離家千萬裏的優秀孩子,失去了傳統家庭養老方式的父母們正在嚥下苦澀,或者努力尋回一些確定性。

“越老越怕孤單,越老越怕被嫌棄。不給孩子惹麻煩,只想幫幫他們,我們自己有退休金,孩子也能經常孝敬一些,但是心裏還是怕,怕老,怕身體不好,怕寂寞,怕老伴先走。”跳廣場舞的阿姨們私底下聊天,她們表示,離開自己的家鄉,到大城市幫孩子帶娃,雖然辛苦,但是也讓他們對未來養老有所期待,“雖然不明說,但是心裏還是希望老了,老了,能跟孩子們在一起。”

人們讚美少年,厭惡衰老,只是,每一個離家的少年也有衰老的時候。養育孩子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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