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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訪不良PUA組織:把女性當“獵物” 以“TD(推倒)”爲成功

原標題:不良PUA隱蔽難打擊,專家:或涉傳授犯罪方法罪

當陳媛“犯錯”時,前男友會要求陳媛叫他“主人”和“爸爸”,說一些“請求原諒”、“都是我的錯”的話,如果不這麼做,前男友便又會與她斷聯。在遭受前男友PUA控制一年後,這個原本性格大大咧咧的北方姑娘如今患有嚴重抑鬱症,依靠藥物才能入睡。

陳媛是不良PUA的受害者之一。PUA文化作爲一種幫助人們(男性爲主)與異性交往及發展和諧的親密關係的交往技巧,從國外傳入國內的傳播過程中畸形發展,因其往往熟悉女性心理,被用爲情感欺騙和心理操控的方法,成爲“不良PUA”。

在案例的集中曝光下,PUA直接被等同於不良PUA。在公衆眼中,是精神控制和騙財騙色的代名詞。

清華大學教授彭凱平解讀不良PUA爲情緒操縱、宣傳灌輸、公開羞辱、自我貶損、死亡威脅五個常見心理策略。“如果把這五套用到的話,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這樣思想控制的手段。”

2019年5月,江蘇省、市兩級公安機關網安部門查處全國首例發佈違規違法PUA信息的行政案件。但由於其隱蔽性,《半月談》刊文指出,這種“新型精神鴉片”,打擊難度大。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在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時表示,如學員按所學內容實施犯罪行爲,涉嫌違反一系列相關法律法規,同時PUA組織可能涉嫌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傳授犯罪方法罪等,應當針對其違法行爲進行法律適用討論,爲司法實踐提供指導。

以戀愛指導爲幌子的不良PUA

澎湃新聞記者調查發現,目前在QQ、微信、百度貼吧、網頁等均存在可提供戀愛指導,教授PUA文化的廣告貼,導流到PUA機構的導師。

以“聊天話術、戀愛導師、戀愛話術、情感導師、脫單技巧”等關鍵詞檢索,關於該類服務的QQ羣達上百個,均提及可學習“戀愛脫單技巧”,羣成員多的超過1400人。以前述關鍵詞在百度貼吧、微信檢索,同樣存在提供該類服務的廣告貼、小程序、微信公衆號。

此外,還有專門搭建的網站、戀愛指導類APP提供此類服務。瀏覽部分免費資料後,APP或網站便讓瀏覽者添加導師微信購買課程或開通VIP。

在網上提供戀愛指導服務的“楚王情感”提供599元的“線上會員班”教學及一對一私教服務,後者一年5980元。“線上會員班”十節課,含如何“改造”外形,“建設”朋友圈、如何引導女生對男生不斷投資、如何使用推拉的話術技巧、和女生調情曖昧聊性話題的技巧,發生親密關係及如何不傷害女生的“甩尾”等內容。

同樣,在微信小程序“快速愛聊天助手”,支付400元報名“魔力撩妹”課程後,自稱爲“高級情感導師”的“風雲導師”將記者拉入到“魔力聊天693期”微信羣。晚上8點半,導師會通過語音授課教學員如何通過社交軟件獲取女性資源,“搭訕、與女生開場聊天、約會、調情曖昧”等。

記者調查中,多個機構導師直接承認他們教的戀愛指導課程就是PUA,但否認會教騙財騙色的內容。戀愛指導機構“君戀情感”的導師告訴記者,他們教的是“提升男性情商”和“與女性交往”的能力。

在“魔力聊天693期”微信羣,“風雲導師”要求所有學員下載“探探、可甜、Soul、積目”四款交友軟件,講解各類交友軟件的特性及如何收集女性資源。爲方便學員快速理解,“風雲導師”還將自己在交友軟件上與10餘名不同女性的聊天記錄截圖發到羣裏,“兄弟們就這樣隨便瞎聊”。在導師鼓勵下,學員們陸續將自己在微信、QQ及交友軟件上和不同女性的聊天記錄截圖發到羣裏探討,詢問導師該如何回覆。其中一名學員在羣中鼓勵其他人:“我們的成功是建立在和無數女生聊天的身上。”

名爲“把妹實戰庫”的網站,發佈有“把妹實戰、把妹書籍、追女生乾貨、把妹技巧”等圖文內容。通過網站頁面推薦的微信號,記者添加了導師“銘男”爲好友。

“女生就是獵物,男生就是獵人。”銘男介紹,學員要學習跟女性聊天的思維導圖,懂得“打壓、推拉、廢物測試”等聊天話術。“廢物測試”就是女性聊天中無意識的測試男生對她的價值,就要有對應話術規避,最簡單的是“你媽和我掉水裏,救哪一個?”,測試不通過,女性就會覺得不合適。

在“銘男”朋友圈有一張聊天記錄截圖,疑似是一名學員將其和女性的聊天記錄發給“銘男”,詢問“是否要繼續打壓?”。“銘男”回覆稱女性已經認錯,就不用再“打壓”。

PUA是如何被不良化的?

長期關注PUA領域的公益組織所做《中國PUA認知概況與婚戀價值觀》顯示,青年羣體是學習PUA的主力軍,28歲以下樣本接觸者比例是83.8%,未成年樣本比例6.7%。從學歷分佈來看,大學本科的PUA學習者佔比64.4%,爲PUA文化學習的主要受衆。

南京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主任張純分析PUA文化後認爲,人是社會化的動物,沒有一個人可以獨立的存在,人際間在交往的過程之中會接受語言和類語言的信息,來確定自己的行爲。PUA通過語言技巧去接近,搭訕自己喜歡的目標,通過所謂的話術,給對方以強烈的心理暗示,最終達到“心理控制”的目的。

“譬如犯罪分子在火車站廣場會通過從後面突然拍打當事人的肩膀及以口頭上的威脅,讓對方進入應急的狀態,對方就會按照犯罪分子的要求說出自己的銀行賬號及密碼,這就是典型的心理管控。”他舉例。

資料顯示,PUA文化作爲一種幫助人們(男性爲主)與異性交往及發展和諧的親密關係的交往技巧,從國外傳入國內的傳播過程中畸形發展,因其熟悉女性心理,被利用爲情感欺騙和心理操控的方法,成爲不良PUA。在多個負面案例集中曝光下,往往PUA直接被等同於不良PUA。

11月23日,清華大學心理學系主任彭凱平就在其微博個人賬號發佈公益視頻,解讀不良PUA的五大套路。彭凱平指出,不良PUA不是一招鮮就制人,是一套系統的心理控制手段和方法。包括五個常見的心理策略:情緒操縱、宣傳灌輸、公開羞辱、自我貶損、死亡威脅。“如果把這五套用到的話,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這樣思想控制的手段。”

“不良PUA是一種新型的精神控制術,輕則自責、自罪、自殘、自殺,重則危害家庭和社會。”張純分析,不良PUA的危害就在於犯罪嫌疑人掌握並運用心理管控的技術和手段,對涉世未深的當事人進行心理學意義上的心理管控,當事人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接受對方的指令,並使自己的行爲更加符合對方的規範。

同樣,“青少年學刊”刊發的一篇《PUA犯罪亞文化探析》論文,作者研究“不良PUA”後指出,PUA亞文化傳入我國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具有犯罪亞文化的特徵。其以婚戀服務行業爲中介,利用社交軟件,通過設計好的套路誘騙女性,達到其發生兩性關係的目的。該犯罪亞文化蘊含着“男尊女卑”“物化女性”的消極腐朽思想。

作者認爲,PUA犯罪亞文化之所以盛行,與當前社會單身羣體增加、性別不平衡、“男高女低”婚戀模式廣爲接受以及相關法律規範欠缺不無關係。

有受害者患上嚴重抑鬱症

從媒體現已曝光的有關報道中可以發現,不良PUA受害者以女性爲主。

被前男友PUA了一年多的陳媛回憶和他在一起的經歷,忍不住哭了起來。認識男友之前,陳媛是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北方女孩,如今,患有嚴重抑鬱症,依靠藥物才能入睡。

2019年10月,陳媛與前男友通過某唱歌軟件結識。剛認識時,二人雖是異地,前男友給陳媛打電話很勤,陳媛有困難,他總會第一時間給予幫助。原以爲發生男女關係發生之後兩人的感情會升溫,陳媛憧憬着談婚論嫁。

但沒想到,之後,前男友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經常會用語言表示對她的嫌棄:“你腿粗,長得也不是天仙”“唱歌難聽”“沒有工作”。每次吵架前男友會將責任推卸給陳媛:“你還不如一個23歲的人,除了我沒人想要你!”“你再這樣,以後誰也別想好過。”

不僅如此,前男友經常會不接電話,不回消息,給出的解釋只是“很忙”。陳媛若一再追問原因,前男友便會爆粗口,接着將陳媛的微信拉黑:“滾蛋吧,說不通,刪了。”

陳媛稱,“拉黑”和“刪除好友”是前男友對待她“不聽話”的慣用伎倆,短則幾分鐘,長則一個月。當她“犯錯”時,前男友還會要求她叫他“主人”和“爸爸”,並附上“請求原諒”、“都是我的錯”的話,如果不這麼做,前男友便又會再次與她斷聯。

陳媛用自殘的方式期冀前男友回心轉意,她的手臂被自己用尖銳的利器劃得傷痕累累。剛開始男友還會勸解,但慢慢地,前男友對她自殘的行爲視而不見。陳媛苦苦哀求前男友接電話時,對方絲毫不會同情:“自己哭吧,別打字了,刪了,結束。”前男友將“結束”作爲指令,而當前男友重新加回陳媛時便會說“開始”。

相比陳媛,李琳被前男友PUA了兩年多,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漸漸走出來。

剛認識時,前男友在她面前百般示好,塑造“靦腆、紳士、有能力”的形象,兩人深入交往後,前男友便經常向她施行言語上的打壓羞辱,提出精神和物質上的要求。

熱戀期間,李琳向前男友透露的一些家庭私事都成爲對方打壓李琳的“把柄”。男友會將這些不太體面的祕密歪曲,繼而攻擊李琳:“你從小不是跟着有知識有素質的父母長大的,你從小是跟着地主小姐長大的,慣得你一副自命清高的做派;你外婆總是抱怨社會,心態不好,對你能有什麼好教誨......”

除了言語打壓,前男友還會半夜“突襲家訪”,讓李琳的父親將她從房裏生拉硬拽出來,要求她不能做兼職審覈的工作;不能說話只許像個小媳婦一樣答話;不能超過字數限制;不能走神;不許處理自己的事情。除了上廁所,他們聊到幾點李琳就得陪到幾點,談論的話題總是數落李琳“不務正業”。

事後,前男友便給李琳灌輸“這是禮數,是對待家裏男人應有的尊敬”的觀念。

此外,前男友還會經常要求李琳花錢“贊助”他的事業。李琳一旦拒絕,前男友便一改請求的姿態:“你不讚助我,就是不愛我,就是虛僞、僞善、假慈悲。”兩人經常因爲錢吵起來,最後甚至到了只要一見面,前男友三句話就開始指責李琳僞善的地步。

當時的李琳在前男友的折磨下,漸漸喪失了以往的自信。她放棄了兼職,甚至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認爲人生已經沒有了希望,“整日失眠,經常在噩夢中驚醒。”

“新型精神鴉片”隱蔽性強,打擊難度大

公安部曾在“淨網2018”專項行動中要求各地對網上兜售違法違規PUA教程開展清理整治,但因此類案件在法律適用和取證等方面存在爭議和困難,公安機關在清理相關信息、關停相關網站的過程中,一直未能對發佈者開展有效打擊。

2019年5月,江蘇省、市兩級公安機關網安部門成功查處一起搭建網站兜售不良PUA教程,傳播涉及實施詐騙、淫穢色情等違法信息的案件。該起案件是全國首例查處發佈違規違法PUA信息的行政案件。

公安機關查明,徐某在網上兜售上述PUA教程,教程以“自殺鼓勵”、“寵物養成”、“瘋狂榨取”爲賣點,突破道德底線,把女性直接稱之爲“獵物”“寵物”,或教唆僞裝成成功人士誘惑涉世不深女性以騙取財物,或傳授如何暴力征服讓女性崩潰,或傳授如何讓女性失去理性,甚至不惜自殺。

徐某被行政拘留五日並處罰款5萬元,相關網站及通訊羣組被責令關閉,違法違規PUA教程被全部清理。

今年7月,澎湃新聞從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瞭解到,“淨網2020”專項行動中,對傳播PUA等不良信息的“戀愛學院”網站予以註銷,並責令百度貼吧、新浪愛問、抖音等網站刪除涉PUA等不良信息內容。

“傳播這類教程的人大多善於打擦邊球,因此需要法律進一步明確這類行爲是否觸及法律、觸及哪項法律。”江蘇省公安廳網安總隊管理科科長宋勵曾解釋,對於兜售與傳授違規違法信息的行爲,公安部門目前的處理措施只能是關停網站、刪除相關信息,此類行爲到底屬於道德層面還是法律層面,目前仍有爭議。

面對不良PUA,《半月談》刊文指出,由於隱蔽性強,不良PUA組織長期活躍於線上,並且因其雖助長犯罪卻未真正實施犯罪,這種“新型精神鴉片”,打擊難度大。

“戀愛指導只是個噱頭,不是在談話術和技巧,而是在傳播犯罪方法。”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直言,不良PUA之所以比較難發現和甄別,主要是因爲相關網絡監管立法還有待進一步強化,尤其是網絡廣告,包括網絡內容的監管體系還需要不斷完善。

他也對此提出建議,打擊治理不良PUA,可通過研究適用罪名作爲突破口。如學員按所學內容實施犯罪行爲後,涉嫌違反一系列相關法律法規,同時PUA組織可能涉嫌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傳授犯罪方法罪等,應當針對其違法行爲進行法律適用討論,爲司法實踐提供指導。

北京藍鵬律師事務所主任張起淮在接受法治日報採訪時認爲,不論是立法層面,還是宣傳教育層面,都應該嚴格查處和控制不良PUA。尤其在宣傳教育層面,應不斷思考如何引導男女健康交往以預防這方面的犯罪,如何樹立更加良好的社會道德風尚等。

作爲打着教授PUA文化實則暗含不良PUA內容,充滿低俗甚至存在違法犯罪行爲的戀愛指導機構,“誰來管”成爲擺在眼前的現實問題。

在記者的調查中,多家教授PUA文化的戀愛指導機構運營主體爲文化傳播公司。

上海大邦律師所律師丁金坤分析指出,《公司法》第5條規定“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法律、行政法規,遵守社會公德、商業道德,誠實守信,接受政府和社會公衆的監督,承擔社會責任。”,所以,違背公德的經營,是非法經營,應被處罰;情節嚴重的,可根據《公司法》第213條“利用公司名義從事危害國家安全、社會公共利益的嚴重違法行爲的,吊銷營業執照”處理。

他同時認爲,從根本上打擊含不良內容的PUA文化,還是要有專門的規定,便於執法。

(爲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陳媛、李琳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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