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金戈鐵馬,經歷過滄桑榮辱,經歷過從華麗巔峯到平凡如水的旅程,這樣的家族一定是厚重的,這樣的記憶一定是五彩斑斕的,這樣的全家福一定是不僅要去看,而且要去讀的。


末代皇族後裔

1961年春節,溥儀在七叔載濤家中。中坐者左起:韞嫺(四姑)、韞潁(三姑)、溥儀(大伯)、載濤、載濤夫人、韞和(二姑);後立者左起:金瑜庭(生母)、溥任(父親)、溥傑(二伯);前蹲者右三:金毓嵐。

這張黑白的全家福照片,將時間一下子拉回到53年前【本文寫作時間爲2014年,敬請知悉——小編注】。而今已逾花甲的金毓嵐,那時還戴着紅領巾。

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全家福”,它記錄着一個社會舊形態的徹底打碎,一個國家新形態的涅槃重生。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皇朝,在東方大地上輝煌顯赫了276年的封建皇族,最終在這張照片上留下了歸於平凡的質樸微笑。

金毓嵐至今還記得半個多世紀前的那次歷史性的團圓,並且早在十年前就曾經專門撰文予以銘記。

那是1959年的冬天,他和家人從收音機裏聽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特赦令,第一批特赦的戰犯名單裏,有一個讓他們欣喜的名字:愛新覺羅·溥儀。金毓嵐知道,這位他從未謀面的大伯,就是清朝的最後一任皇帝:宣統。

沒過幾天,父親告訴他,這位大伯要來家裏喫飯。在那個供應非常緊張的年代,父親竟然爲了這頓飯,專門想辦法弄來了一隻鴨子、幾條魚以及市面上極其少見的鮮菜。

父親還特別叮囑金毓嵐,把平時最愛玩的陀螺收起來。那時候,孩子們把這種遊戲叫做“抽漢奸”。父親說:“你大伯最忌諱這個詞了。”

那是個星期天的晚上,金毓嵐第一次見到了這位特殊的大伯:高而消瘦的身材,中分頭,一身黑布棉裝,戴着寬邊近視眼鏡,笑着和家裏每一個人緊緊握手,嘴裏不停地說着同一句話:“我有罪,我是人民的罪人!”

那頓飯,大伯喫得很香,很香。

兩年後的春節,愛新覺羅家在京的四代人同聚於載濤貝勒家,中央新聞圖片社爲這幾十口人拍攝了這張全家福,成爲這個特殊家族四世同堂的惟一一張合影。

那一年,載濤(光緒同父異母弟,溥儀的叔父)75歲,溥儀56歲,溥傑(溥儀弟弟)55歲,溥任(溥儀弟弟,金毓嵐父親)43歲,金毓嵐12歲。

照片上,每個人都微笑着。金毓嵐經常想:伯父的前半生,斷不會有這種輕鬆、愜意的微笑。

毛澤東曾說:“溥儀的出路在中國,愛新覺羅家族的出路也在中國。”

十幾年前,金毓嵐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歲月輪迴,朝代興替,榮辱盛衰,歷史使然。”

末代皇族後裔

1. 前排左起金毓琨(大姐)、金毓珵(二姐)後排左起金毓嵐、金毓峑(三哥)、金毓嶂(大哥) 2.左起:金毓嶂、溥任、金毓嵐(前)、金毓峑(後)、金瑜庭(生母)、金毓琨、金毓珵 3. 左起:金毓峑、金毓嵐、金毓嶂、 4. 左起:溥任、張茂瑩(繼母)、金毓嵐、周青學(太太)、金釗(女兒)

隨遇而安的平凡生活

溥儀被稱爲“末代皇帝”,金毓嵐便常被人稱爲“末代皇侄”。

金毓嵐的父親溥任後來的名字叫做金友之,今年已經96歲高齡,是溥儀唯一健在的“皇弟”。這位退休前全心於教育、退休後致力於清史研究的老人,平生從不炫耀自己的顯赫家族,以至於身邊的很多人很長時間裏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受父親的教育和影響,金毓嵐對自己的家族出身也很低調。雖然他三歲時就搬出了後海的醇親王府,對王府生活幾乎沒有什麼記憶。但是,皇族的背景,讓金毓嵐從小便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物質條件上也優於普通百姓,多少沾上了些“貴族出身”的光。

然而,他從未因此而看不起別人,相反,對弱勢羣體始終有一種天生的悲憫之心。經常會有一些自稱是愛新覺羅家族後代的人找到金毓嵐,在他面前哭窮,金毓嵐來者不拒,都會給些錢。其間難免會有魚龍混珠,金毓嵐卻不太以爲然:“碰到假的騙我,下回別來了就完了唄!”

對類似事情,金毓嵐並不覺得和家族有太多關係:“爲社會做點有意義的事,這不是哪個家族應該做的,而是所有家庭都要做的。我現在有一點能力,那就去做一點,自己會覺得心安理得。”

北京美術館街東側的西揚威衚衕4號院,是金毓嵐從小生活的地方。現在雖然已經搬走了,還會每天回去轉一轉。那熟悉的一草一木,能讓他重回老北京:“什麼纔是真正的北京?就是一幫人在衚衕裏生活。”

“每次到這裏,都覺得特別舒服。跟老朋友、老同學、老同事們聊聊天,就挺好的。經過了文革,這裏還能保存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這裏有我兒時的回憶,有着太多難以割捨的東西。”他說。

金毓嵐喜歡古董收藏,全國的古玩市場差不多都走遍了。這一點上有父親的遺傳。“大哥金毓嶂走仕途,三哥金毓峑做學問,我是一個沒啥想法的人,再不讓我玩玩,多冤啊!”

在接受《中國週刊》記者採訪前,他剛剛去了趟河北寬城,向當地的博物館捐贈了一些收藏品。“收藏不僅能讓人正視自己,陶冶情操,使浮躁的心平靜下來,還能放眼歷史的長河,汲取中國幾千年璀璨的文化。”

末代皇族後裔


清代皇族後代譜系圖

皇族出身的性格烙印

對自己的家族,金毓嵐評價說:“稱之爲中國最後的貴族,我覺得這話並不爲過。培養一個企業家,可能也就三五年,一個機會趕上了,就能冒出很多土豪。可要真正培養出一個貴族,就不那麼容易了,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傳承和積澱。”

在金毓嵐看來,所謂的貴族,是需要一些內在的氣質的。首先就是家教要嚴。他的父親溥任就是個大孝子,每天早晚都要去跟祖父請安。祖父說的事,從未違抗過。

“在醇親王府上,一直陪着祖父走完一生的就是父親。在那樣動盪不安的歲月裏,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金毓嵐說。

骨氣也是家族氣質中不可或缺的素質。他舉了一個例子:抗戰時期,曾有日本人要借醇親王府當軍火倉庫,被祖父回絕了。後來,兩個日本少將親自出面,態度非常強硬。溥任毫不示弱:“這件事絕對不可以!老王爺的安全我必須負責,不管是誰,都不能將軍火放在這裏!”

在金毓嵐的眼裏,父親一直都在忍辱負重,維護着家庭和家族的利益。

而今,96歲的溥任已經臥病在牀,金毓嵐和兄弟姐妹悉心地輪流陪伴照料。

每一個家族都會有一種帶有標識性的性格特徵,不自覺地烙刻在每一個家族成員的身上,一代代傳承。金毓嵐說:“父母的文化水平和家庭出身,對孩子的影響確實非常大。父輩的言談話語和成長環境,會在孩子們的心裏生根發芽,慢慢地對他們的性格和人品產生深遠的影響。”

在這個家族中,有好幾個人都從事教書育人的職業。1947年,溥任在醇親王載灃的支持下,利用醇親王府舊宅開辦了北京競業小學,並自任校長,載灃任董事長,溥任的妹妹當老師。之後,家裏將學校捐贈給政府,溥任自己以一名普通教書匠的身份,繼續教學,直到1988年退休。溥任以及金毓嵐的二哥金毓峑、大姐金毓琨,大半生都奉獻給了教育事業。

金毓嵐自己也曾經是北京市和平街一中的一名教師。對於這種“教育世家”的傳承,他解釋說:“讀書其實是一種退隱的方式。醇親王的後代們如今都成了教書匠,這並非偶然,因爲我們都繼承了醇親王家族那種超然於世的品格,不會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世去謀求什麼、換取什麼。”

父輩周圍的人文化水平都比較高,無形中給金毓嵐從小就營造了一個濃厚的文化氛圍。“父親對我的學習從來不提要求。”這種風格竟然也被金毓嵐繼承了下來。當老師後,金毓嵐很少給學生留作業,練習題都是當堂完成。

這種教育風格自然也延續到了他的女兒金釗的身上,基本上“採取散養的方式”:“女兒的工作完全憑她自己的能力應聘!”

“凡是說教的教育都不是好的教育。教育是無聲的,潛移默化的,耳濡目染的。”教了一輩子書的金毓嵐總結道。

皇族的出身也並不只有好的一面:“我從小被保護得很好,很少去衚衕裏跟別的小朋友玩,對外邊的世界瞭解甚少。到了上學的年齡,我的社會經驗還都幾乎爲零。”

直到後來下鄉插隊,金毓嵐覺得才把這部分缺失找補回來。

“所以,家庭環境對孩子太重要了,會影響到一生的命運!”他說。

末代皇族後裔

“末代皇侄”金毓嵐

真實歷史的時尚之風

在外人看來,皇族的後裔可能都會比較古板。金毓嵐卻不這樣認爲。相反,在他的眼中,家族歷史上隨處都寫着屬於那個時代的時尚之風,他的祖父載灃就曾是中國第一個剪掉辮子的人、第一個使用電燈電話的人、第一個坐轎車的人。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家族時尚”,就是拍照片。金毓嵐收藏了家族的很多照片,有翻拍的,也有各處淘來的。

“慈禧的第一張照片拍攝於1913年,而我曾祖的照片卻比她早了整整30年,是在西山行營裏拍的,可以說是清宮最早的照片。”金毓嵐說。

在他看來,那些照片上記錄的,纔是真實的歷史。而只有真實的歷史,纔是有血有肉有情的。只有尊重真實的歷史,纔是尊重自己的文化,也纔對得起子孫後代。

一段時間裏,影視舞臺上清史劇火爆,到處都是阿瑪、格格的身影,其中大量都冠以“戲說”的說辭,以逃避對歷史的無知,造成了人們特別是青少年對這一段真實歷史認知上的扭曲和顛覆。父親溥任對此非常氣憤:“許多事都是我親聞、親見、親歷的,現在不去糾正,將來就更搞不清楚了。”

金毓嵐同樣認爲,對歷史的歪曲絕不是時尚,對歷史的尊重也不是古板。“不能對下一代進行知識上的歪曲,應該還歷史一個本來面目。誰也不願意往自己的祖先頭上瞎編故事吧!”

“想當年清朝入關時是何其強盛,到了清末又是何其衰敗。這是歷史的必然。其間興衰榮辱的道理,對今天的治家治國仍然大有裨益。”金毓嵐說。

“我認爲,清朝是一個了不起的朝代。沒有哪個皇帝是不勤政的,對皇子的教育歷代都非常嚴格,並且尊重和弘揚漢文化,把漢文化跟本民族文化融合得非常好。在文化融合方面,清朝是歷朝歷代裏做得最好的。”他補充道。

每當凝視這張唯一的四世同堂全家福,金毓嵐的眼睛裏都會流露出非常豐富的內容,有溫情,有懷念,有榮耀,有敬仰。擁有這樣一個特殊的家族,他的人生回憶也一定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特殊”。

經歷過金戈鐵馬,經歷過滄桑榮辱,經歷過大起大落,經歷過從華麗巔峯到平凡如水的旅程,這樣的家族一定是厚重的,這樣的記憶一定是五彩斑斕的,這樣的全家福一定是不僅要去看,而且要去讀的。

“說是全家福,其實人數上還遠遠不夠,有很多人沒在上面。”這是在爲《中國週刊》記者介紹這張照片的時候,金毓嵐說的第一句話。

“當年,我才上小學四年級,老一輩還很年輕。如今想一想,歲月如梭,一些老人辭世了,當年十幾歲的孩子,現在也都六七十歲了!”撫摸着這張全家福,金毓嵐像是在對我們說,更像是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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