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動的娛樂場所,人們正在慶祝協會負責人家的孫子滿月。

無根的歷史

沿着湄公河溯流而下,三千英里的旅行跨越五個國家,在遼闊的三角洲地帶,河流分散聚集,潮起潮落。從地圖上來看,金邊一側的湄公河上,長出了一根彎彎曲曲的藍色手指,它就是被稱爲柬埔寨的心臟的洞裏薩湖。在這裏,世代居住着一羣無主之人。他們被稱爲柬埔寨越南人。


漂浮村莊的俯瞰視角

“我一生從未去過越南,也不知道越南在哪裏,我問我的祖母,她也不知道。”Hoarith說。他是在洞裏薩湖出生長大的第四代越南人,“我就出生在湖口,湖口的河流叫做洞裏薩河,連接着湄公河。”他與越南唯一的連接,是他的父母(如果還活着的話)或許已經在越南開始了新的生活。


生活在漂浮村莊的一名漁夫

洞裏薩湖距離吳哥窟不到一公里,九歲那年,紅色高棉闖入了他的生活。他的家人被逮捕後送到山裏的勞動營,四個月後,他聽長輩說起,“那裏每天至少要殺掉十個越南家庭”。倖存下來的人被押運到渡輪上,遣返回越南。路上大概需要五天的時間,在此期間死掉的人,就被扔進河裏。

在高棉語中,“洞裏”意爲河流,“薩”意爲“淡水”。洞裏薩湖獨特的水文特徵,使得它擁有地球上最肥沃的生態系統之一。每半年,洞裏薩湖南部金邊的湖水獲得補給,雨季到來時,怒漲的湄公河又迫使河水倒灌,一時間湖泊面積足足擴張六倍以上,爲土地注入豐厚的養分。數千年來,生活在這裏的漁民和農民,都得益於此。

同樣發生在這片水域上的,還有連年不斷的戰爭和流不完的鮮血。過去四個世紀以來,三角洲地帶從未停止過物資和勞力交換。1623年,柬埔寨國王迎娶了越南阮朝的六公主,六公主向國王討得了沿海土地,准許越族難民進入柬埔寨,躲避越南南北朝時期的內戰。大量越南人由此進入湄公河三角洲,此地也開始被稱爲西貢。


因兩個女兒的疾病而陷入債務中的一家人

於此地定居的越南人,切斷了通往南中國海的商路,許多高棉人從此留在了內陸,由此,他們形成了與高棉人差異明顯的民族認同,這一地區被稱爲“下柬埔寨”。在高棉語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下柬埔寨式的佔領,從未得到過寬容。

1863年,柬埔寨的邊境在成爲法屬殖民地保護國之後正式確定。法國爲了擴大橡膠園的種植規模,再一次打開了柬埔寨的大門,引進了大量越南人,同時吸引西貢受過教育的精英擔任行政人員。這一時期,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口增加了30倍,超過15萬人,柬埔寨全國百分之六的人口都是越南人。以至於到1953年,柬埔寨宣佈獨立時,已經從過去的單一民族國家成爲了多民族國家,其中包括山地部落少數民族,以及部分說中文、老撾語和越南語的人。

統一局面並沒有持續很久,1970年代的政變,使得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再一次喪失了“公民”的身份,淪爲“野蠻人”。極端民族主義之下的仇恨深入人心,人權觀察者將這種綿延數代人的仇恨形容爲“幾乎是病態的”。在金邊這樣的城市裏,越南人開辦的公司經常遭到無根據的誹謗,行走在街上的越南人被天然地認定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併爲此遭到驅趕。

在歷屆執政者的宣傳下,柬埔寨人相信“如果我們不拯救我們的國家,再過幾年就太遲了,柬埔寨將充滿越南人,我們將成爲越南人的奴隸”。因此,自1979年開始,在柬埔寨生活的越南人就處於非正常狀態下。

去水上生活並不是從這時開始的,要更早得多。

在法國博物學家亨利·穆浩特的一份1850年的調查報告中可以發現,那時的吳哥窟附近的水域就已經生活着近兩萬人口,大約是陸地上的兩倍。高棉人和越南人混雜居住其中。

在報告中他說,“朝着城市南端走去,我們經過了一個漂浮的城鎮,它由大約五百艘船隻組成,大多體積龐大,作爲商人和其他居民的住所。他們所有的錢財和商品都保存於此,當警報作響時,他們會立刻消失”。

一些居住在水上的越南人說,他們在柬埔寨獨立初期是擁有少部分土地的,只是爲了漁獵方便,才季節性地生活在水面,直到後來世況日下,土地被奪走,纔不得已開啓漂泊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則在記憶中根本搜索不到陸地的影子。

即便如此,相當多的水上居民依然有着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他們認爲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柬埔寨人,哪怕他們同時擁有越南語和高棉語兩種名字。而另一些人則抱有懷疑,在談到熱愛自己的國家或民族的問題時,他們感到荒謬。

“我們是住在水上的人,因爲這樣比較容易捕魚。”洞裏薩湖邊上一個清平寺的僧人總結到,“我們原本就四海爲家。”

事實上,世代交融混雜,已經有相當一部分人說不清自己的血統到底是否純正。在屠殺者的名單裏,有九萬多佔族人(Cham)和十萬多高棉人,他們的死因是“擁有高棉人的身體,和越南人的頭腦”。


一個坐在自制“浮船”上的小孩正在河中玩耍, 村子裏有很多人像他一樣在河面出生、長大最後死去。

1998年,在紅色高棉最後一次戰鬥中,當士兵們端着AK-47衝進混居的村莊,不得不在開槍前大喊:“你是Yuon還是高棉人?”(Yuon是柬埔寨越南人的特殊稱謂。)

在經歷了幾輪接納、拒絕、再接納、再拒絕後,洞裏薩湖上生活的越南人學會了像影子一樣低調。Hoarith生活的村莊叫做Chong Koh,是上百個漂浮村莊中的一個,每一艘小船就是一個生活場所,有的是雜貨店,有的是理髮店,還有學校、寺廟、甚至足球場。醫院是很難建立的,因此村莊裏有許多因爲得不到及時治療而終身殘疾的人。

他們學會了在水上解決大部分困難,包括用竹編的籠子養殖鯉魚、鯰魚甚至鱷魚,籠養的水族可以隨時帶走,以免池塘養殖被查封時損失慘重。他們也學會了利用有限的盆土,在漂浮的花園裏種植盆栽辣椒和木瓜。

大大小小的村莊在迷宮一般的河道上分佈,整齊地排列在一起,當暴風雨來臨時,他們要儲備足夠多的棕櫚葉,用以修補牆壁上的破洞。每一戶居民都能牢記河道上大型船舶經過的時刻表,他們要在大船到來前退避三舍,以免大船駛過掀起的浪花將船屋傾覆。用Hoarith的話說:“我對洞裏薩湖瞭如指掌。”

儘管當局希望這些漂浮的村莊都能一夜之間消失,但他們還是以其獨特的生活狀態吸引了“遊客”的目光。在一則臺灣熱門的旅行遊記當中,遊客這樣描述當地人的生活“人生不用奢求什麼,簡簡單單也是一天,樂天知命,知足常樂就是這樣的生活吧!”

而在一位攝影師Alina Fedorenko眼裏,這裏則恰好滿足了她對“家園”這一概念的探索。她出生在蘇聯,隨父母搬到柏林,她的“家園”隨後變成了獨立國家烏克蘭。究竟什麼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園”和“故鄉”,或許只有這羣漂浮在水上的“無國籍者”才能給出正確的答案。

大多數生活在水面上的柬埔寨越南人如今都成了無國籍者。他們曾經在柬埔寨王國(1953-1970)頒佈的1954年國家法令下,獲得了柬埔寨公民的身份。但卻在紅色高棉時期(1976-1979)的大屠殺逃亡後不再被認可。逃亡的人們在1980年代回到柬埔寨時,已經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他們的公民身份了。而政權更迭之下,1954年的國家法令也早已被現在的柬埔寨王國所廢除,並由1996年所頒佈的更加嚴格的國民法所取代。

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之下,這羣人儘管萬般辛苦回到柬埔寨,卻只能被政府認定爲“非法移民”。看似“樂天知命”“知足常樂”的浪漫生活之下,是沒有身份,無法登記出生和死亡,無法辦理任何證件,不能接受醫療、教育,隨時可能遭受暴力驅逐的絕望。隨着柬埔寨現代化的推進,這種侵犯行爲卻越來越多。


每當佛教節日來臨,村民們會進行慶祝活動。通常在鬼節的時候會持續很多天。

2015年,當地官員爲了整治河道,強行驅逐了Hoarith所在的村莊,向下遊搬遷一公里以上。Hoarith站出來要求當局支付搬遷費用,卻遭到了警察的逮捕,並被指控爲煽動民衆抵抗。爲此,他蹲了三個月的監獄,直到妻子借了足夠多的錢將他保釋出來。“我沒有犯罪”,他說,“我也有尊嚴。”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柬埔寨境內生活着大約七萬名持有“移民公民身份”官方證件的越南人,他們大部分都是在柬埔寨出生長大的。柬埔寨內政部部長Sar Kheng強調,這些外國人手上曾持有不正確的官方文件,就代表這些官方文件當初並沒有在適當的情況下核發。“官方的職能積弱不振,這是源於高層,而非底層的問題。這是國家問題,不是針對特定個人。因此我們決定要來解決它。”

解決的辦法,是柬埔寨移民局開始採取措施,陸續收回這些人手中的“不正確”文件。“我們不會像過去那樣驅逐或屠殺他們……他們可以回自己的國家。”柬埔寨移民事務部首長Sok Phal說。從2014年4月開始,已經有超過一萬名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被逮捕、遣送出境。“很顯然,逮捕七萬名非法公民是不現實的,畢竟柬埔寨也沒有足夠的收容空間。”


家屬們將蓮花燈放在河面上,作爲獻給死者的禮物。

而在越南方面,越南政府則更傾向於將其視爲“促進兩國友誼”的籌碼,不願意出手接納這羣流離失所的人們。於是,他們便成爲了歷史語境下的犧牲者,一羣真正的漂泊者。


漂浮村莊上的漂浮墓地,墓碑上刻有越南文字。

有人用Limbo來形容無國籍者。在拉丁語中,Limbo意爲靈薄獄,有邊緣和界限的含義。根據羅馬天主教神學家的解釋,靈薄獄用來安置耶穌基督出生前逝去的好人,和耶穌基督出生後從未接觸過福音之逝者。他們的命運無法確定,只有上帝才能定斷。

這羣生活在水上的漂泊者正是世間靈薄獄中的遊魂,無根的歷史將帶他們去向何方,沒有人知道答案。 查看原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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