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首先,請原諒我們的標題黨,如果看到這個標題,讓你產生了一些不好的聯想,那你誤會了。其實這個標題只是個冷笑話,畢竟只要是孩子就得接受義務教育,所以只要有孩子的老師,都是睡在學生家的牀上。


今天是教師節,我們文章的主題本來是“感謝師恩,薪火相傳”,但前兩天我們無意中發現了北大徐凱文教授的一項調查,該調查顯示,自殺學生父母的職業分佈裏,教師高居榜首。並且知乎問題“父母皆禍害小組裏多是教師子女嗎?”也有高達800多個回答。在中國,有超過1500萬名教師,而教師子女這一羣體幾乎沒有被人關注過,但他們無疑是特殊的,父母對他們的控制比其他孩子都更強烈,所以,我們找到了三個教師子女,希望你能看看他們的故事。


我媽是學校的數學老師,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一直擔任我的班主任。

 

可以說,教師子女纔是學生中的弱勢羣體:

 

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叫家長”已經是讓人無比恐懼的事情了,而作爲教師子女,你不僅白天要在學校看見你媽,晚上還要在家裏看見你的班主任,這種生無可戀的感覺支配了我整個童年。

 

什麼叫早死早超生?就是考試完十分鐘之內,我就能從我媽的臉上看到我每一門的分數。

 

有時候在家改試卷,一旦判出一張比我分數高的試卷,我媽就會一臉陰沉地把卷子甩在我的面前,用指關節敲打桌子,冷冷地說“自己好好看看”。

 

此處應該流淚。

 

除了上課,老師們也特別注重孩子的文藝教育。我們那棟教師家屬樓的小孩個個都身懷絕技,每天過了晚飯時間,夕陽西下,樓裏就會同時響起葫蘆絲、嗩吶、長笛、鋼琴、二胡和口風琴的聲音。

 

大家吹啦彈唱,各搞各的,我扯着二胡深情演繹《賽牛》的時候,樓上傳來巴赫的《降B大調序曲與賦格》,隔壁則是嗩吶版的《金蛇狂舞》。

 

整個場面就像同時舉辦了三場農村婚慶。

 

有時候好不容易週末放假,小朋友們都在樓下耍,此時你數學老師的媽媽迎面走了過來,站在她旁邊的閨蜜是你的語文老師,而你好兄弟的mother是你的English teacher。

 

當她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整個小區的磁場就發生了變化,空氣裏就瀰漫着奧數的氣息。你的母親就會當着衆人的面考你:“雞和兔子關在籠子裏,一共20個頭,54只腳,一共有多少隻雞和兔?”

 

你的英語老師此時會插問一句,“How many people are there in the ground?”

 

此時的你:我選擇死亡。

 

這樣的噩夢每天都會上演,雞兔同籠一度讓我產生了生理反應,導致我此後餘生,都害怕看到兔頭和鳳爪。

 

做教師子女真的像每一天活在噩夢裏。

除了沒有自由外,我還是一個沒有祕密的男孩。


初中有一天,我突然對我媽說:“我想穿白襪子”。

我媽正改着試卷,頭都沒抬一下,脫口就說,“你要是敢早戀,我皮給你扒下來。”

 

那一刻,我才發現,像我媽這樣的教齡三十年的老師,沒有什麼學生的心理活動能夠逃過她的法眼,生活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這樣的痛苦可想而知。由於沒能穿上白色船襪,我暗戀的女生一直沒能喜歡上我,對此我一直懷恨在心。

 

我媽在家要不是在改試卷,要不就是在手抄備課本。沒事還要上門家訪,給成績差的學生義務做輔導,而她自己的青春期叛逆的兒子,正躲在家裏偷偷孤獨地看電視打遊戲。

 

那時候我覺得我就是行走的丁凱樂,我的母親就是一個大魔王。《快樂星球》的主題曲總是讓我想流淚,我記得那句歌詞是:“再見了媽媽,今晚我就要遠航”。

 

童年的我時常幻想夕陽西下,我揹着行囊離家出走的景象,而我的母親還在書桌前改試卷,對於我消失這件事,她絲毫都不會察覺。

 

今天是教師節,我媽在家握着手機,逐條回覆她收到的祝福短信。因爲是小學老師,記得她的學生不太多,有點寒磣,但每年總會有那麼幾個,我媽表面上嘀咕,“現在的學生,能記得起老師的名字已經不錯咯”,其實我看出來她心裏頭是蠻開心的。

 

然後我的小學班主任瞪了我一眼:“現在,立刻,馬上,給你的老師們發短信去。”

 

我背後一陣發涼,這就是教師子女的日常,我想大概沒有人會羨慕吧?


教師子女最大的幸運是成績往往比較好。

 

教師子女最大的不幸是成績必須好,並且爲此可以犧牲一切。

 

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如果我爸不是老師,我應該會像我的初中同桌一樣在富士康組裝蘋果,或者像高中同桌一樣皮鞋擦亮,穿上西裝,每天騎着小電動帶着客戶去看房吧。

 

而我現在在北京,上985——現在應該叫雙一流,雖然我的同學們很喜歡轉發《我上了985,但我一無所有》這種文章,這是一種精英主義的矯情,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將擁有後海的酒,三里屯的夜,798的藝術,15天的年假,全額交的社保,但他們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只要買不起房他們就覺得一無所有了。我不會這樣想,我知道我是鎮上千裏挑一的幸運兒。

 

可如果我爸不是老師,我會在青春期有一羣一起半夜翻牆上網的兄弟和一段死去活來的愛情,但和我一起翻牆的兄弟第二天就每人被扇了一巴掌,我愛的女孩座位被換到了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現在我21歲,沒有3年以上的朋友,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

 

大學開學辦聯歡晚會,每個人都要表演才藝,有人彈琴,有人跳舞,有人表演魔術,可我什麼都不會,我唯一的才藝是單手解圓錐曲線方程,但沒人喜歡看,最後我只能被安排在小品裏演一個男扮女裝的搞笑角色,非常成功,從此全院的gay都來追我。

 

我爸是我的初中班主任,他應該是我們鎮上唯一一個會解二重積分的男人,可是一個小鎮初中數學老師,就算會證明費馬大定理又怎麼樣呢?有會喝酒,會打牌有用嗎?他都不會,也不會給領導送禮,只喜歡看書,蒐集唱片。

 

他懂得很多,小時候晚上鎮上停電,他會非常開心地告訴我,沒有光的時候,星星是看得最清楚的,然後帶我去看銀河,跟我講大熊星座的故事。

 

知識是他的信仰,但這個信仰帶給他的只有痛苦。88年中考他考了全鎮第一,沒有去上高中而去唸了學費生活費全免的師範,最後分配到鎮上的中學裏過了一輩子,而比他成績差的同學,有的唸了大學成了社會精英,有的會跑關係調到了市裏。

 

98年他有一次調到行政崗位的機會,因爲厭惡官場的作風,不願意放棄教書育人的崇高理想,而把機會讓給了別人,後來這人成了他評高級職稱的評委,他不肯送禮,落選那天他把自己在房間裏關了一天,但家裏的破木門隔音效果不好,我聽到了啜泣聲。

 

08年他有了些積蓄,恰逢金融危機,他憑藉深厚的經濟學知識斷定金融危機的風暴必將摧毀房價的泡沫,沒在市裏買房,從此他的積蓄就再也付不起首付,成爲整個家族的笑話。

隨時間流逝,他被懷才不遇的失落慢慢淹沒,溫和的他不見了,憤怒一點點佔據了他,我成了他最後的希望,他想用我證明,他是對的,他被這個世界虧待了。

 

所以,我成了一個工具,一個以出人頭地爲目的,以證明我父親的人生並不失敗的工具。

 

於是,08年我上了初中後,他就對我異常嚴格,初二期中考試,我考了全校第二,他比我先知道成績,我回家,剛打開門,他就拿起書架上的書砸我,然後走過來抽我耳光,我受不了了,問他,是不是我拿不了第一就該去死,如果是的話,那我現在就去。

 

他停手了,癱倒在那堆被他扔得七零八落的書堆裏,嚎啕大哭。

 

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很可憐,他一生都沒有活在他的時代裏。


我覺得我的父親並不愛我。

 

這懷疑不是沒有理由,我的父親是大學英語教授,從我記事起他就對我極其嚴格,據我母親講,他從來沒有抱過我,哪怕我走路跌倒,趴在地上哭,他也不會像別的父親那樣衝上前將兒子抱起,心疼地安撫。

 

他是嫌棄我嗎?也許吧,可按照他的說法,男人總是孤獨地戰鬥,男子漢精神應該從小培養,他對子女的冷漠其實是一種愛。

 

如今我終於成爲了一個軟弱的成年人,不知道對此他有什麼感想,想必只會失望吧,當然,他對我的失望,從小就開始了。

 

在我們家,日常交流的語言是英語和中文,所以很小我就被要求學英語,我甚至沒有去上幼兒園,因爲我的父親覺得自己是個人才,所以他的兒子也應該是個天才,不需要上幼兒園,將來也不需要上小學。

 

他用自己編寫的教材教我,內容早已忘卻,大概是一些被稱爲通識教育的東西,也就是兒童不可能理解的東西。每天他會拿一把尺子站我身邊,讓我把他劃出來的重點內容背誦出來,背不出來就不允許出去玩,我是很少有機會出去玩的。他去上班時還會把家裏有線電視線帶走,他曾經驕傲地說自己兒子非常自覺,從來不看電視機。

 

這樣的教育,並沒有讓我變成天才,我實在是太笨了,笨到根據傘的方向畫雨滴這樣的題目都不會做,最後在我母親的強烈要求下,他們把我送去上學了,我以很大的年齡從一年級學起,我是班裏最高的,這讓我開心了一陣子。

 

在和同學的交流中我意識到不是所有人的父親都像我父親這樣, 我的父親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受做軍官的祖父影響,我大伯成爲了海軍中校,二伯是飛行員,而我的父親,用我爺爺的話來說就是“不知道腦子裏想些啥,他和你那兩個伯伯不一樣,不想着保家衛國,就喜歡看外國人寫的書,後來把腦子看壞了。”

 

他年輕時在家鄉當過中學老師,家裏人覺得這樣也挺好,但有一天他說自己想要不一樣的生活,於是就出去上大學,後來再也沒回來。

 

他是一個有情趣的人,喜歡藝術、音樂,但他也是個傳統的人,非常自律,每天十一點前必定睡覺,早起會打一套太極拳,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的這些,他曾經要求我學拉小提琴,“男人得有涵養”,但是我太蠢了,沒學會,他也讓我練書法,“字如其人”,我寫出來的字自然是歪歪扭扭的,至於太極拳,我十五歲時就二百多斤了,我是我們家最胖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按照我爸的要求列出每天要乾的事情、每週要乾的事情、每個月要乾的事情,每完成一項就劃掉一項。初中時他讓我過午不食,說男子漢,食有時,我總是偷偷喫東西。高中時,他會把自己學生的作文給我看,然後讓我寫一篇詞彙量超過那篇文章的作文。我是很討厭過寒暑假的,他出差會把我帶着,去英國、美國,去參觀藤校,並且讓我寫觀後感,告訴我“兒子你將來是要上斯坦福的。”

 

這些當然都只是他的幻想罷了。

 

我父親表達不滿的方式非常奇特,他不會罵我,不會打我,他會不停地嘆氣,這比打我還讓人難受,那一聲聲哀嘆彷彿就是“兒子,爸爸對你很失望”。

 

大學我去英國上的,申請了一個很普通的學校,我還記得走的那天,他的學生恰巧過來,他就很開心,他說“兒子啊,他跟你同齡,馬上去普林斯頓了。”繼而開始嘆氣,那讓我難受,又無可奈何。

 

老實講,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要這樣一個大學教師父親,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這當然也只是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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