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熊太行

看金庸小說，總是越看越覺得老爺子厲害。現實世界裏有什麼，金庸世界裏也有對應的人物和事。

比如我們近些年出現的一個社會問題，叫做留守兒童。

金庸先生早就寫了，事實上，他筆下的好多主角，都是各種各樣缺少父母疼愛的孩子。

因爲和“上學路上”公益項目的合作關係，我對留守兒童有了一定了解，父母雙方或者一方外出務工的孩子，都屬於留守兒童。

事實上，很多留守兒童在爸媽多年不回家的情況下，寧願在調查問卷上選擇“父母已故”。

金庸世界裏還沒有工業化和進城務工族，但失去雙親，或者失去父母一方的孩子的成長經歷，和留守兒童比較類似，可供參考：

張無忌，父母雙亡，由父親的老師張某豐養大，外公試圖變更撫養權，未遂。

楊過，父母雙亡，由父親的義兄郭某短暫撫養，後在陝西上學期間輟學。

令狐沖，父母雙亡，被華山氣宗文武學校校長嶽某羣收養。

郭靖，爸爸去打工，被媽媽養育成人。

胡斐，父母雙亡，由僕人照顧長大。

如果細細分析這些孩子的成長之路，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的命運是如何改變的。

儘管有些人會把張無忌評價爲“最不可靠男朋友”，但其實張無忌是很好的朋友。

金庸對他的溫柔敦厚非常讚許，小標題裏的“君子可欺之以方”，是明白的讚譽。

張教主的技能很少有殺招，還是一個恢復系的好醫生。

其實他身上有屠龍刀的下落，從小就被打成重傷身患絕症，成年之後更是不知道多少人算計他、騙他。但是我們的無忌哥哥早早沒有父母疼愛，卻偏偏成長得特別善良。

他富有耐心，有很多女人喜歡，做事更是光明正大。

張無忌健康成長的關鍵是張三丰的疼愛。

△ 祖輩的疼愛是很多孩子的童年回憶，我小時候我姥姥最疼我

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周芷若的溫柔相待。

後來圍攻光明頂的時候，張無忌告訴了周芷若當年她給自己餵飯的事。

張無忌對周芷若那個時候的感情，就是對童年玩伴的那種情感，我們經常說友愛友愛，這個就是友愛。

此外還有言語苛刻但其實特別關心弟子的胡青牛醫生。

以及豪爽無比，願意用性命來信任張無忌的常遇春。

這些人都是髮長心做大事的性子，每個人都讓張無忌更信任這個世界。

所以即使親媽自殺前對張無忌說“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張公子還是勇敢地和世界上最厲害的幾位騙人高手同舟而行。

誰是金庸世界裏最會玩兒的人？

有人可能說是周伯通，其實他最多是行爲幼稚。

也不是韋小寶，這個人仗着銀票砸，那叫油膩。

最會玩的人是楊過。

楊過的破窯迎來了大魔頭李莫愁的時候，他還是笑嘻嘻的，還偷了一隻老大公雞，唱着歌回來的。

還要把李莫愁叫做大美人兒，把郭芙叫做小美人兒。

這人特別不正經，會開各種俚俗玩笑，裝黃蓉的大輩兒，罵蒙古王子是畜生。

這孩子擅長摘花、騎牛、鬥蟋蟀。論玩，從小大小武和郭芙都不是他的對手。

成年後，他還忍不住和陸無雙玩“傻蛋”和“媳婦兒”的角色扮演遊戲。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和程英、陸無雙、傻姑被李莫愁找上之後，陸無雙說：“傻姑加傻蛋，雙傻合璧！”楊過卻苦笑着說：“雙傻合璧，一塌糊塗而已！”

所以有時候真覺得如果小龍女沒回來，楊過應該和無雙在一起最快活，她也是一個會玩兒的人，他倆一起一定整天嘻嘻哈哈充滿快樂。

楊過的這種樂觀態度在後面派上了大用場，在他感覺性命不久的時候，會跑去跟一個大雕混在一起，才真正練成了一流的武功。

大家可別覺得留守兒童就應該從小囊螢映雪，三更燈火五更雞。所有兒童都需要娛樂，過早讓他們像大人一樣活着非常不人道。

楊過在破窯和桃花島的日子，可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因爲有同伴，還有遊戲。

令狐沖的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嶽不羣和甯中則。

嶽不羣后來變得非常扭曲，做了很多壞事。

在嶽不羣黑化之前，華山派做到了一個好學校所需要做的兩件事：

一是教本事，二是立規矩。

所以令狐沖在學獨孤九劍之前，已經是一個武功不錯，人品也很好的少年俠客了。

這也是爲什麼到後來令狐沖屢屢給嶽不羣留活路、留餘地。

按照任盈盈的話說：“就算他（嶽不羣）不養你，你自己做小叫化也能活。”

但嶽不羣和甯中則夫婦給令狐沖提供了兩個小叫化最期待的東西：一個是家，一個是童年。

令狐沖自己最在乎的一段回憶，是給小師妹做玩具，抱着她上山採果子的時光。

甯中則是一個有愛的老師，而之前嶽不羣至少也能擔得起“負責”二字。這兩人做事的方式，是令狐沖健康成長的關鍵。

郭靖比以上幾位要幸運。

他還有媽媽。

除此之外，他早早就跟隨着成吉思汗的王帳行動。這是當地政府的關心。

江南六怪（六個城裏來的好心人）和哲別都在教他本事，非常6+1組合讓他的時間非常緊張也非常充實。這算是全社會的關心。

郭靖也有很好的夥伴。拖雷和華箏都是他的朋友。郭靖的遊戲也富有地域色彩，爬山、騎馬、訓雕和打獵。

剛纔我們說過，遊戲對兒童的成長至關重要，剝奪了兒童遊戲的時間，他們就沒法去理解別人、和同齡人有正常的人際交往。

這使得郭靖可能是經濟條件最好的留守兒童，同時也是最富有安全感的留守兒童，這也是爲什麼他到後面會成長成一個愛國的俠客。

他感受到的愛太多了。

胡斐可能是這些兒童當中最不幸的一個。

他是家裏的僕人帶大的。

但平四叔和他仍然是主僕關係，僕人並不是真正的父親。

胡斐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照顧自己、甚至主動行俠仗義了。

我們經常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的孩子有出息。然而過早地告別童年，沒有享受該有的童年快樂，讓他缺少安全感。

胡斐變成了一個莽撞的少年俠客，我們看他早期他行俠仗義，失敗居多，打了惡霸，卻沒有幫助被欺負的人逃走。

這就是小時候缺乏和別人的互動，玩命練拳練刀的結果。

胡斐也缺少幽默感（另一個這方面表現糟糕的是袁承志），他的一舉一動，都泛着濃烈的緊張氣氛，這種緊張讓他無法和袁紫衣、程靈素好好相處，也無法讓他說出“喜歡”和“愛”，這種苦惱直到他見到苗若蘭才緩和。

好了，我們總結一下金庸描繪的這些失愛的孩子需要什麼吧：

他們需要不爲飢寒而苦惱。

（過分貧窮會限制一個人的夢想）

他們需要好夥伴。

（需要和夥伴互動，才能建立信任關係）

他們需要健康的遊戲。

（楊過的玩蟋蟀就比韋小寶的玩骰子強）

他們需要遊戲的場地。

（郭靖的大草原讓他心胸開闊）

他們需要家人的關愛。

（媽媽、太師父、義父，越多越好）

他們需要負責的老師。

（不能像陸無雙總被老師李莫愁打罵侮辱）

各位，金庸先生實在太高明瞭。

今天我們說起留守兒童問題，總是傾向於說“父母應該多回去。”

其實沒有這麼簡單。

父母在城裏打工，就是爲了家人能有更好的物質條件。

你讓他們總請假或者直接逃離北上廣，孩子們的喫飯穿衣都成問題，仍然會有麻煩。

事實上，留守兒童不是“只要爸爸媽媽”，爲了讓他們更加健康地成長，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如果想讓父母帶他們進城，就要讓他們交上朋友，不能在城市的學校做二等公民，被隔離。

如果不讓他們接觸有害的手機遊戲，就要尋找更健康的遊戲方式加以取代。

如果想讓他們踢球，就應該給他們足夠面積的操場，最好還有不打人也不性騷擾孩子的體育老師。

還應該給他們負責任的校長和老師。

要讓有能力的人願意留在鄉村，就需要有人投入。

現實當中，許多輿論都沒有看到這些存在的問題。

現在的許多媒體，談起留守兒童，不提政府、學校、社會和家庭的聯合行動，只是簡單地把孩子們的麻煩歸咎於“沉迷遊戲”。而留守兒童衍生而來的問題，可不僅僅是“沉迷遊戲”。

其實手機遊戲把許多人帶離了街頭。

△ 混古惑仔的人比過去少了

大多數小城鎮長大的80後應該都記得這段歲月，沒有電子遊戲，其實也可以沉溺於錄像廳、混幫派、檯球廳……要知道浩南是在籃球場被阿坤欺負，才決定跟的B哥。

但是遊戲對留守兒童有風險沒有？

當然有。過度沉溺於遊戲，對身體和心理都沒有好處。

但這不是手機遊戲的罪過，任何遊戲和娛樂活動其實都有這個問題。相聲裏有《下象棋》《戲迷》和《書迷打砂鍋》，說的都是過度沉溺某種愛好的後果。

遊戲企業也在防沉迷問題上做了不少努力，前幾天聽說，王者榮耀健康系統接入了公安權威數據平臺。

像我玩的《皇室戰爭》（亞運會項目之一），每天打20個獎盃之後就不再獲得寶箱，打得次數多了連金幣都沒有了。時間再長，還會被強制下線。

今天的許多大型遊戲和各種系統、設備，其實都有“家長控制”的選項。多向家長們普及這方面的知識，能讓他們更心安。

我承認我對遊戲有私心，我是一個80後，遊戲世界是我的第二祖國。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的童年分爲兩部分，有FC遊戲機之前和有遊戲機之後。

在接入遊戲之前，我鑽草叢、潛入農藥倉庫、和菜市場小飯館的小孩子們起衝突，鑽進附近村子裏的骨灰堂和廢棄墓地練膽子，中國成年人給我們那代人提供的精神產品庸俗且平庸。那時候我們幾乎沒有國產遊戲，那麼多優秀的日美遊戲幫助了我們的野蠻生長，長了好多見識。

我到今天也會帶着我的女兒玩馬里奧賽車、馬里奧網球、馬里奧奧德賽和星之卡比，至於以後她玩哪些什麼樣的遊戲，只要符合遊戲的年齡分級，我都會支持。（steam上有年齡相關建議，比電影院線允許所有小朋友看一切電影靠譜多了）

隨着我們80後逐漸成爲學生家長的主流，大家會逐漸接受這個現實：

沉溺遊戲是症狀，不是病因。

我們並沒有提供更健康更快樂的“升級”給孩子們之前，應該儘可能地讓他們享受遊戲的快樂，同時減少沉溺遊戲的可能。

給孩子選擇靠譜的遊戲，然後把遊戲的樂趣還給孩子們吧。

不能剝奪他們的樂趣，這會讓他們尋找別的出路。

他們可能會被逼上街頭當壞小子。

或者成爲胡斐那樣痛苦的、不會表達自己情感的“小大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