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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青端着一杯咖啡,走上二樓,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邊站了一小會兒,確認可以全面地俯瞰街道,纔在一側坐下。

他看了一眼手錶,來得太早,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

他在等待一位名叫李唐的客人。

現在是下午三點二十五分,咖啡館二樓除他以外,只有兩個女孩子。

她們穿着一樣的工作服,胸口的刀叉標誌,與對面一家牛肉火鍋店招牌上的標誌相同。

長髮女孩甜蜜地笑着,她在談論自己的男朋友。

短髮女孩撐着下巴傾聽,不時抱怨起梅雨時節多麼糟糕。

雖然此前沒有謀面,但是張青知道,短髮女孩喜歡長髮女孩的男朋友,並且可能有不正當關係。

因爲她的眼神裏帶着愧疚,同時卻又充滿排斥,每當長髮女孩聲調變高時,她的眼睛總是在閃躲。

他已經司空見慣,表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熱咖啡,轉頭望向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但是並不沉悶,許多雨傘像彩色的斑點,緩慢地移動着。

他想起店門外的兩棵香樟,似乎還能聞到它們散發的氣味,這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比較不像是玩具。

過了十分鐘,他從外套的內兜中,掏出幾張相片,再次認真地一張張端詳。

第一張相片上,拍攝的是一間臥室,臥室的主人,是一個名叫王佳音的女人。

臥室裏有兩面白牆,擺設極爲簡陋,只有一張牀,一張牀頭櫃,一張雙人沙發,一張書桌。

牀上有一個深紅色的枕頭,一件深紅色的被單。

牀頭櫃上有一臺小風扇,一本臺歷。

沙發上有一隻龍貓抱枕,一隻半米高的皮卡丘布娃娃,沙發旁的地上有一隻兩米高的泰迪熊布娃娃。

書桌上有一個水杯,兩包薯片。

對了,書桌下還有一個黃色的垃圾桶。

這樣的佈置,令人十分懷疑,而又令人無心窺探。

張青繼續翻看其它相片,另外的相片裏,分別拍攝了她家的主臥,客廳,廚房,衛生間,陽臺。毫無例外,沒有任何隱蔽之處。

只有隱蔽的地方,纔會勾起好奇的慾望。

他想,這樣漂亮的女人,居然如此無趣。

這種無趣影響了他,他默默嘆了一聲,突然間對自己的職業感到疲倦。

到了四點整,一個穿戴得體的男人,提着公文包,焦急地踏着木製臺階上樓,稍微張望了一下,向張青快步走來。

他是王佳音的丈夫。

王佳音本科畢業之後,嫁給了年長她三歲的李唐,從此成爲全職太太。

李唐在張青對面坐下,誠懇地道歉:“這裏離我工作的地方近,今天事多,讓你老遠跑一趟,沒想到我還是來晚了。”

張青禮貌地微笑道:“沒關係,雨天容易堵車。”

李唐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盒香菸,和一隻打火機。

他取出一根菸點上。

打火機開蓋時,發出了音樂般悅耳的金屬聲。

他吸了一口,挺直脊背,滿懷期待地問:“怎麼樣了,有進展嗎?”

張青遞給他一個黑色的文件夾,說:“這是最近十五天的記錄,你先看一下,有一些問題,我稍後跟你說。”

文件夾中有一隻信封,和一沓印滿宋體字的白色A4紙。

他取出信封,掀開封口,倒出了兩百張左右的一疊相片,快速地瀏覽起來。

此時服務員端着兩杯咖啡和四塊蛋糕走來,他將相片掖在桌下,鎮定地對張青說:“這裏的巧克力慕斯做得很不錯,你試一下,我和妻子以前經常來,每次離開,她都要打包一些。”

張青拿起一塊,嚐了一口,不客氣地將它喫完,抽出紙巾擦乾淨手,說:“是很好喫,偏甜,看來你妻子和我一樣,也喜歡甜食。”

他看見服務員離開,便又低頭翻看相片,漫不經心地說:“是的,我也是結婚後才知道。”

張青說:“你妻子很久沒有來這裏了。”

他沒有抬頭,“是的,有一兩年了吧,她找到了更喜歡的店。”

說話時,他正巧翻到一張妻子提着袋子從一家店走出來的相片,他遞給張青,說:“就是這家店。”

張青點點頭,低聲說:“確實,她每天中午都去,每次都打包兩杯冰咖啡和幾塊蛋糕。這家的咖啡很不錯。”

張青聽見旁邊有動靜,他轉頭去看,兩個女孩子已經起身,準備要離開。

李唐看完相片,裝回信封中,又將信封塞回文件夾裏,顯得有些失望。

他將身體往後靠,又點了一根菸,注視着張青,問說:“爲什麼所有照片都是一個人?已經三個月了,難道一點線索也沒有?”

張青聳了一下肩頭,說:“因爲在我能監視的所有時間裏,她都是自己一個人。”

他皺起眉頭,“怎麼會?”

張青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你委託我調查時,她已經察覺,所以很警惕,這段時間沒有和情人見面。”

他搖搖頭,說:“她不知道。”

張青說:“另一種可能,就是她根本沒有情人。”

“這更不可能!”

他竭力保持冷靜,但是嘴角和眼神同時表示了不滿。

張青用手指輕輕叩着文件夾,對他說:“這裏還有一些詳細的記錄,你可以看一眼,不看也沒有關係,因爲裏面描述的,和你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

李唐冷笑了一聲,沒有翻開文件夾。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腦海中交織着混亂的思緒。

他和王佳音結婚五年,五年以來,只要有王佳音的地方,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當然,不是愛情,或者其它美好的力量。而是一種更爲神祕更爲陰冷的東西,就彷彿有一雙眼睛,在他背後直勾勾地盯着。

那是一雙幽魂般的眼睛。

有時候,他甚至可以從王佳音身上,嗅到幽魂的氣息,那樣真實,那樣觸手可及。

雖然一切毫無根據。

不過長年累月以來,確實存在着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客廳的沙發底下出現過一根五十公分長的頭髮,長度與王佳音的頭髮吻合,顏色也相同,但是粗細完全不一樣,至少粗了一倍。

他感到十分恐慌,無論這個人是男是女,總之一定出現了第三者。

這也使他下決心要調查清楚,所以找到了張青。

張青則認爲同一個人的頭皮上,沒有大小完全相同的毛孔,自然也不會有粗細完全相同的頭髮,這是一個常識。

但他接受了委託,因爲客戶給了合適的價錢。

他知道接受工作,不代表工作的結果必須符合委託人的猜想。

他了解王佳音的戀愛史,在李唐之前,她只有一個男友,是大學同學,名叫王明川。他們相處過兩年,後來因爲雙方父母不同意,畢業後就分手了。

她嫁給李唐的同時,王明川已經到日本留學,至今尚未回國——張青問過王明川的家人和朋友。

唯一具有嫌疑的人不在國內,所以他傾向於認爲,王佳音沒有情人。

因爲通過這三個月來的監視,他對王佳音稍有了解。她不喜交際,行爲保守,除了買菜,或與李唐同行,基本不出家門。

李唐蹙額,“你懷疑我的判斷?”

張青看着桌上的蛋糕,突然想起,聽說王明川也喜歡喫甜食。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意義。

張青點點頭,直白地回答他:“是的。”

李唐用手指敲打自己的腦袋,繼續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裏有問題?”

張青有些無奈,但是依然面無表情,對他說:“不是,不過你可以憑着直覺判斷,但我只能靠着證據判斷,這是我的工作。目前來講,確實沒有更多的線索,如果打算繼續調查,還是需要你配合。”

李唐知道張青說的配合指什麼。

張青想讓他在家裏裝上攝像頭。

但他始終不願意,因爲他深愛王佳音,不願令她以爲自己在監視,而且王佳音終日在家,沒有恰當的時機安裝。就算裝了,萬一被她發現,恐怕難以解釋。之前偷她的手機出來裝竊聽器,已經使他非常擔心和愧疚。

何況家裏的出入口只有一個,白天張青監視,夜晚他在身邊,只要有第三者出現,必然會被察覺。

李唐擺手說:“這個問題已經談過很多次,不要再說了。”

張青將文件夾往前推了一下,說:“既然這樣,恕我直言,我覺得沒有繼續調查的必要。在你妻子有外遇的假設下,我懷疑是夜晚,而你懷疑是白天。所以,或者是我們之間互相懷疑,或者是這個假設根本就不成立。”

“互相懷疑”這個詞,讓李唐靈光一閃,陷入了沉思。

張青又說:“其實她沒有百分百在我們的監視下。”

李唐心不在焉。

張青繼續說:“你們已經結婚了,卻還是分房睡,這點本身就很可疑。”

李唐說:“我可以跟你保證,這點沒有什麼可疑。”

還未結婚之前,王佳音就跟他談過,必須要有自己的一個小房間,因爲晚上有任何動靜,都會令她失眠。李唐答應了,並且專門在她房間的隔音防噪方面做了加強。

這五年來,每天夜裏,王佳音都會陪着李唐,直到李唐酣睡,她纔回房,若他失眠,她也不睡。李唐已經非常習慣,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快樂的相處方式。

張青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依然懷疑,疑點可能出現在家裏。”

李唐說:“我不可能裝攝像頭,所以纔會找你,明白嗎?”

張青說:“希望你再考慮考慮。”

張青望向窗外,窗外依然下着雨,依然有許多彩色的斑點在移動。

沉默了片刻,李唐問:“剛來時你說有一些問題?”

張青點了點頭,“正確來說,不是問題,是一些猜想,可以當作參考。”

“哦?”

李唐的咖啡已經見底,他將杯子挪到一旁,往前靠近了一些。

張青壓低聲音,接連問他:“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她臥室的窗戶從來不打開?窗簾從來不拉起?爲什麼她的房間是隔音的?爲什麼每次你去上班,她就將家裏所有窗簾都拉上?爲什麼她體型瘦小,卻能喫那麼多甜點?爲什麼和你在一起,她喫一碗飯,你不在,她就能喫兩碗?爲什麼她的房間總是有零食?”

李唐被這一連串的爲什麼問出了一臉懵然,他說:“所以呢?”

張青掌心朝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放鬆。

李唐接着說:“這不都是同一個問題嗎,我妻子喜歡安靜,喜歡幽暗。她喫多喫少,應該……大概是不同時間,食慾會不一樣吧。”

李唐其實很放鬆,他只是假裝心虛,假裝順着張青的引導。

張青說:“前天傍晚你下班回來前半小時,你妻子在廚房做飯,我卻看見客廳的窗簾上——閃過了一個影子,當然,有可能是看錯。”

李唐睜大眼睛,“你是說……我家裏藏着一個人?”

張青說:“對,如果你妻子有外遇,那個人很可能藏在家裏。”

李唐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確定,只是這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不過——”張青望向文件夾,指着它說,“我能確定的調查結果在這裏,其它一切都是猜想。”

李唐點點頭,往後靠着椅背,警覺地注視着張青。

此時他的內心很複雜,想抽自己一耳光。

他想不到“互相懷疑”這個說法居然是張青自己漏嘴提了出來。

他心裏有了一個可怕的假設,而且愈發堅信它就是事實。

他儘量不動聲色,順從張青的思路,問說:“可是我家沒有地下室,沒有暗門,真的有藏人,能夠藏到哪裏?衣櫥?牀底下?廚櫃裏?還是冰箱,洗衣機?或者天花板?”

張青反問他:“有可能嗎?”

李唐說:“有人躲在家裏,我不可能不知道。”

張青說:“除非是隱形人?”

李唐說:“對。”

張青笑了一下,說:“這是根據你的判斷,目前所能做出的可能性比較高的一個猜測,你不用放在心上,開玩笑而已。當然,也不妨留心觀察。相反地,如果你徹底否定這種無稽之談,正好證明了我的觀點,那就是,你的妻子沒有外遇——我覺得這應該是喜事,不是遺憾。”

李唐點了一根菸,急促地吸了兩口,說:“監控的事情,我先考慮一下,你繼續監視,我會跟你聯繫。”

他一直目送張青起身,下樓,走出咖啡館,鑽進車內,掉頭離開。

他不停續煙,剛纔出現的那個可怕假設,在腦海中縈迴不散:如果張青就是王佳音的情人呢?一切的調查無果,豈不是更加合乎情理?更加解釋得通?

隱形人?呵呵。

他一次又一次無奈地搖着頭。

他撥打了另一傢俬人偵探公司的電話,約在明日清晨見面。

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六點零五分,便起身回家。

王佳音開門以後,獻給他一張甜美的笑容,一個溫暖的懷抱,以及一桌豐盛的晚餐。

她爲李唐脫下外套,掛到主臥的衣架上,一邊解下身上的圍裙,問他:“臉色這麼不好,很累吧?”

李唐環顧四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依然潔淨得一塵不染。

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不累,你很累吧?”

王佳音說:“我纔不累。你在看什麼?”

李唐說:“沒有,剛纔好像看見一個影子。”

王佳音急忙撲進他懷裏,然後轉頭看了一眼,說:“你別嚇我。”

李唐哈哈笑着,陡然之間卻也覺得害怕,空氣中依然充斥着幽魂的氣息。

他心裏想着隱形人,不知道爲何,分明感到滑稽,卻又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憤懣。

他覺得張青正在某個陰暗處,恥笑着他。

第二天中午,張青和往常一樣,通過一副望遠鏡,監視着李唐家裏的動靜。在他不遠處,同樣有一副望遠鏡,正在監視着他的動靜。

那是李唐新僱的私家偵探。

過了十天,張青依然沒有與王佳音私會。

李唐並不急,他知道張青有着偵查的嗅覺,同樣也會有反偵查的敏銳。

他耐心地等待,但是並非專心地等待,他一邊也在病態地竊喜着,病態地思索着,如何殘酷地報復。

然而王佳音卻不知道這一切。

她還是過着清淡的日子,五年來一直如此,稀鬆平常。

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做,各種枯燥的家務,已經佔據她大部分時間。

她盡職得如同傭人,體貼地照顧着李唐的飲食起居。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着他上班,又等着他回來。

但她不會覺得這種生活了無生趣。

當李唐不在時,她會拉上所有窗簾,鎖住每個門窗,然後走到自己的臥室中,走到沙發旁,蹲下身,開心地拍打着她的初戀男友送給她的——那隻巨大的泰迪熊布娃娃。

泰迪熊總是在地上蠕動一番,然後才懶洋洋地站起來。(小說名:《隱形人》,作者:南三不三。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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