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節目組發現,有的被問政部門在瞭解到自己上節目的時間之後,就對可能涉及的問題進行突擊檢查、暗訪或督導,有的地方還專門組織召開新聞發佈會,以應對《問政山東》的直播。他回憶說,直到節目錄制當天上午,自己才知道當晚要問政省住建廳,而直播腳本、案例素材,因爲保密原則,自己沒有拿到,只能到電視臺之後“儘量與主持人和問政代表多溝通交流,表現得默契些”。

原標題:山東試水電視問政:不能成爲一個表演秀場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山東試水電視問政

本刊記者/徐天

發於2019.6.24總第904期《中國新聞週刊》

“跑了三天,開了個沒用的證明,您覺得這事兒荒唐不荒唐?”

一名律師幫被告人辦戶籍證明,來回折騰了三天,跑了基層派出所、縣公安局,最終卻拿到一紙無用證明。這段視頻在《問政山東》的現場被播出後,主持人這樣問山東省公安廳負責人。

同一期節目裏,針對機動車掛牌登記不合理收費的現象,主持人再次問這位負責人:“便民意味着收費嗎?”

在這檔省級衛視直播、問政廳局級官員的節目中,“辣味”是常見的。

山東省住建廳副廳長周善東在錄製完節目後說:“對省直機關來講,這就像一場大考,出了好幾身汗。”

電視問政的形式,在中國並不新鮮,曾有一個縣的環保局因電視問政,整個領導班子被集體免職。不過,此前被問政的多數是縣處級官員,鮮有廳局級官員。

近日,山東廣播電視臺推出的《問政山東》,首次讓廳局級官員坐在了鏡頭前,且“辣味”不減,直播形式不變,在切實解決了許多民生問題的同時,也把電視問政這一輿論監督形式推向深入。

問政省直機關

外人恐怕無法想象,《問政山東》總製片人、山東廣播電視臺輿論監督部副主任原寶國最初得知要做這檔節目,是從新聞中聽說的。

2019年春節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2月11日山東省政府召開工作動員大會,省委書記在會上的講話中提出,要創新“公開監督”機制,推行“電視問政”“網絡問政”,把評判權交給服務對象和羣衆。

省臺主動承擔,省裏也有交付擔子的意思。在動員大會召開8天后,山東廣播電視臺《問政山東》的節目團隊成立了,首批被問政對象確定爲各省直部門負責人,節目的播出時間定爲3月3日。

原寶國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此前全國各地的問政節目已有不少。雖然領導沒有明確說節目的製作標準,但他們都明白,起碼不能比其他省已有的節目差。

問政廳局級官員,並不是個容易的事。節目組認爲,省直部門的職責,通常以政策發佈、動態監管爲主,不算是實操性很強的部門,與基層問政極爲不同。因此,百姓反映的民生問題,因屬地原則,解決方案大多在基層,板子想打到省直部門,就有可能打歪。

幾經探討,節目組最終達成共識,通過不同案例尋找問題的共性,用這種共性來問政相關廳局負責人。“選題的方向是領導關注、羣衆關心、具有典型意義,並且能夠解決。”原寶國說。

節目組列出了一份問政名單,即每週需要被問政的省直部門,交給了省委、省政府辦公廳聯合成立的省創新公開監督機制協調辦公室,再由該辦公室協調聯絡相關部門的負責人蔘加節目錄制。名單中,與百姓相關的住建、交通運輸、生態環境、衛生健康、教育、民政等省直部門排在了前面。

問政節目,必須要有案例支撐。節目組設定,每期節目挑選四到六個案例做深入調查,根據調查情況,再設計節目流程。

舞臺上有兩位主持人,一位的身份是督辦員,一位的身份是主持人。團隊特意給二人進行了角色化、標籤化的設計。女主持是督辦員,始終從問題出發,情緒可以稍微感性一些。男主持則像是一個穩定器,扮演着有一定社會閱歷、相對理性、掌控節奏的角色。

“我們參照了其他的問政節目,發現一些主持人成了主角,甚至情緒有些失控,這是不合適的。我們的目的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主持人不應該成爲主角,主角是被問政的廳局‘一把手’以及問政代表。我們要讓受衆感覺到這個節目是誠心誠意的,而不能是一個表演的秀場。”原寶國說。

問政代表的選擇也頗費一番心思。節目組敲定了每期大約20人的問政代表團隊,由省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媒體代表以及案例涉及的羣衆代表組成。他們可以向廳局負責人發問,也可以舉起手中滿意或不滿意的牌子,對被問政官員的回答打分。

另外,現場還有一到兩名觀察員,通常是政府參事或大學教授,對案例和被問政官員提出意見、給予評價。

從錄播到直播

第一期《問政山東》是錄播的。

山東省住建廳是第一個喫螃蟹的省直部門。節目組準備了幾個案例,在錄製之前,對團隊之外的所有人都嚴格保密,包括問政代表、現場觀察員,更不用說被問政的省直部門了。

這期節目的觀察員是山東省政府參事宋傳傑。他回憶說,直到節目錄制當天上午,自己才知道當晚要問政省住建廳,而直播腳本、案例素材,因爲保密原則,自己沒有拿到,只能到電視臺之後“儘量與主持人和問政代表多溝通交流,表現得默契些”。

當晚,節目揭曉了案例,分別是建築生活垃圾偷亂排放、疑似違規建設的別墅羣、“套路”消費者的房產中介機構以及農村廁改。

在談到疑似違規建設的別墅羣時,問政代表發出了連環問。住建廳一名負責人表示,對於該別墅羣是否屬應拆除的違建,需要回去查一查。一名省政協委員立即問道:“你在濟南市拆違拆臨過程中,沒有進行排查嗎?沒有進行摸底嗎?爲什麼現在還要再去調查呢?”

節目播出之後,在省內和網絡上都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用節目組的話說,“譭譽參半”。有網友表揚他們直中要害、解決民生問題,也有網友批評他們不敢直播、一定是剪輯過的。

山東省委書記劉家義也看了這期節目。他提出,節目很好,但是第二期一定要直播,並且應有大量觀衆入場觀看。另外,每期節目應有兩名副省級領導到場旁聽。

4天后,山東省交通運輸廳在面積大了一倍的演播廳裏接受了直播的電視問政,現場觀衆增加至200名,一位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和一位副省長到場旁聽。在之後的每一期《問政山東》中,這些都成了標配。一個不同點是,第一次直播進行了60分鐘,之後的直播則固定在70分鐘左右。

直播,不僅僅讓被問政的省直機關面臨“大考”,對節目組來說,如何能在直播中表達自己的態度,也是一項考驗。

第一重表達,是提出“辣味”問題。有些案例自帶“辣味”,有些案例需要靠現場發問來體現。問題的打磨也就成了至關重要的工作。

錄製節目的頭兩天,節目組要先進行預演,他們戲稱爲“磨刀子會”:封閉彩排,決不允許被問政的省廳提前知道任何風聲。工作人員扮演被問政的官員,假設對方會怎麼回答,主持人應該如何有針對地繼續發問。反覆推演,直至確定出幾個最“辣”的問題。

除了與案例相關政策的工作提問,節目組還會設置一些出其不意的、需要被問政官員表態的提問,比如本文開頭所說的,主持人問山東省公安廳負責人:“您覺得這事兒荒唐不荒唐?”

另一重表達,是打斷。“我打斷一下,我們不想聽您細說原因了,您就說說這事能不能辦?怎麼辦吧?”扮演着感性角色的督辦員在已有的數期節目中都打斷過正在解釋原因的官員。

原寶國解釋說,打斷是一種態度,因爲這是一檔問政節目,而不是擺成績、講理由、給自己開脫的地方。“我們代表人民羣衆打斷他。你只要回答做得對不對、下一步怎麼做就可以了,找這麼多理由,還需要你這個幹部做什麼?”

現場觀察員和問政代表對此的意見也十分一致。

在評價山東省發改委負責人對某個案例的回答時,作爲觀察員的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直言他們讓自己“特別不滿意”,因爲“兩位領導事實上都是劍走偏鋒,沒有回答問題”。而問政代表們對於類似顧左右而言他、看不到解決路徑的回答,則會舉起不滿意的牌子。

面對數重壓力,一名被問政的廳局級官員在省委的研討會上說,自己上這個節目,就像烤了一盆火,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又像澆了一盆冷水,之前一直覺得自己領着團隊幹得不錯,到現場一看,千瘡百孔、問題百出。

在刀尖上跳舞

節目的口碑立了起來,外省的電視臺紛紛前來取經。但《問政山東》面臨更深層次的問題,這個節目是否能持續“辣”下去?

節目組有本能的危機感,年輕記者做社會調查新聞的經驗不足,他們思考問題的邏輯、反“套路”的能力,都需進一步提升,而這些技能直接影響了每一個案例的質量。

另一方面,是案例的保密問題。

節目組發現,有的被問政部門在瞭解到自己上節目的時間之後,就對可能涉及的問題進行突擊檢查、暗訪或督導,有的地方還專門組織召開新聞發佈會,以應對《問政山東》的直播。

節目組因此規定,內部要形成保密機制,每個選題只有編導和記者瞭解情況,無論是製片人還是部門領導、臺長都不知道具體信息,直到“磨刀子會”前,才進行詳細溝通。

另外,節目組向省裏建議,在結束省直部門的問政、開始第二輪16個地級市的問政時,應打破現在的“排序制”,增強被問政部門的緊迫感,並進一步減少與被問政部門的溝通對接,杜絕對方的事先預防。

不過,即便保密工作做到位了、問題也提得尖銳了,直播現場也不見得次次都精彩。節目組發現,被問政官員的現場回答開始套路化、技術化、三段論。首先態度誠懇,接着承認錯誤,最後表示立刻改正。比如,幾位廳長都紛紛表示“很內疚”“很痛心”“很難過”“很憤怒”,要“立刻調研”“馬上整改”“堅決查處”。

節目組意識到,他們在研究這些部門,反過來這些部門也在研究這檔節目的規律。他們需要不斷打破自己的固有模式,從小切口切入,讓追問更出其不意。另外,節目組也向省創新公開監督機制協調辦公室建議,可以對參與《問政山東》節目的廳局委辦進行現場打分,與網絡評價相結合,進行“擔當作爲”總體評價和排名。

《問政山東》除了面臨着節目自身的問題之外,也被政府機關長期存在的頑疾所困擾。比如,被曝光的問題存在多部門、各層級職能交叉,“九龍治水”現象嚴重,無法得到快速有效的解決。

節目組拿出了一個解決方案,由省創新公開監督機制協調辦公室負責協調,每遇到涉及地方政府的案例,都從演播室直接撥電話給地方負責人,並且對方就站在問題案例的現場,和省直機關負責人一同接受相關問題的問政。

另外,如何舉一反三也是難題。具體的案例被《問政山東》報道了,解決起來往往十分迅速,但類似問題卻仍然存在。

比如,垃圾隨意填埋在某片區域已有多年,相關機構也多次出面,仍難以解決。但經《問政山東》報道後,很快,垃圾就被全部清走。然而,隨着進一步的瞭解,節目組發現,幾公里之外另一處被隨意填埋的垃圾,依然得不到解決。並且,據節目組瞭解,相關省廳已因被問政而就此現象提出了整改要求,但效果顯然不夠明顯。

這是電視問政乃至外界監督機制都會面臨的困境。節目組在做了四期節目之後,專門做了一期《回頭看》,此前被問政的四個省直部門負責人回到演播室。觀察員宋傳傑發現,每個部門似乎都在被問政之後,形成了“從個案到舉一反三、從微觀到普施政策”的閉環,“結果在《回頭看》中,每個部門仍然都再次‘中大獎’、被問政調查逐一打臉”。

能否舉一反三,成爲電視問政節目是否真正有效的試金石。

節目組向省裏建議,可以以季度或者半年爲一個週期,通過網絡問政答覆率、阻撓記者採訪情況、被曝光次數、電視問政效果等指標,運用大數據手段對被問政部門、各級黨委政府進行用戶畫像並製作出滿意度圖表,呈報給省委省政府主要負責領導,並下發給各地黨委政府,形成工作落實緊迫感與長效評價機制。對極其不作爲的典型案例,不定期面向社會進行公佈。

山東省政府也要求各個被問政的廳局,在兩個月之後,將整改情況公示在當地的報紙、網站上。目前,前7期曝光問題的整改情況都已經公佈。

“要珍惜這塊陣地,我們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現在各地政府也開始重視了,主動解決問題了,這就是進步。它能改變提升機關的作風,改變大衆對山東官員的印象。”原寶國說,“當然,你也不能指望一個電視節目能解決所有問題。”

責任編輯:劉德賓 SN222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