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龍海怔了怔,以爲牛強沒聽清楚,又加重語氣說:“老戰友,這回可是我小姨子結婚,今天要是拿不到豬肉,回去怎麼向老婆、老丈人老丈母交差呀,你批個條子不就成了嗎。龍海一見牛強就心下不悅,沒想到堂堂肉聯廠廠長也有求人辦事的一天,當即頭也不抬地說:“批條子。

文、楊力

兩個倔老頭(現代故事)

長壽小區住着兩個七十來歲的倔老頭子,互相見了面都沒有好臉色。按理古稀之年什麼事情都該想通看淡了,犯不着老跟誰過不去,可這兩個老頭子都挺硬氣,誰也不肯施捨給對方一個善意的笑臉。小區進出有兩個門,兩人爲了避而不見,乾脆各選一個門進出,各自安好。

這兩個倔老頭子,一個叫牛強,一個叫龍海,當年是一個連隊的戰友。照說二人在連隊關係也不錯,牛強那時飯量特別大,在炊事班的龍海總是千方百計照顧他,有次牛強訓練傷了腿,龍海還特意準備了荷包蛋,悉心照料了兩週。牛強備感溫暖,濃濃的戰友情一直持續到他們一同復員回到地方。

且說龍海的孫子叫龍小嚴,大學畢業在醫院當醫生,最近交了一個當教師的女朋友。週末這一天,龍小嚴興沖沖地帶女友回家見家長,父母見未來兒媳長相清秀又有禮有節,自然十分滿意,可是到了爺爺這一關,就有了麻煩。

龍海一直看着未來的孫媳婦,總覺得她的長相像什麼人,就不經意問了孫兒一句:“她姓什麼?”

龍小嚴連忙回答:“她姓牛,叫牛娜,和我們住在同一小區。她爺爺差不多和您一般年齡大。”龍海一聽,肚子裏的氣就亂竄,彷彿患了急性腸梗阻似的不舒服:“姓牛?難不成叫牛強?”

龍小嚴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對對,她爺爺叫牛強,和您一樣,當過兵、打過仗,難道你們是老戰友?”

龍海臉色驟變,原本飯菜都端上飯桌了,可他撂下碗筷就走,把所有人都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倒是龍海的老伴兒明白過來,不露聲色地招呼大家喫飯,自己卻回憶起一段往事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牛強和龍海一同復員到地方,二人一個安排在肉聯廠,一個分配到五金公司。肉聯廠負責的是屠宰和售賣;五金公司呢,賣家電日用品。兩個人之間的“樑子”,始於那個買什麼都要憑票的年代。

那年春節,龍海的小姨子結婚,準備請雙方父母喫頓飯。可這頓飯沒葷腥可說不過去,而那個年代割肉實行限量,需要憑肉票購買,於是小姨子請姐夫幫忙。龍海急忙去翻箱底,發現當月的肉票已經用光了,思來想去,決定去找自己的老戰友幫忙。

此時的牛強已經做了肉聯廠的廠長,每月有二十斤豬肉特批權。龍海想,憑這分戰友情,分個三五斤豬肉應該不成問題,於是信心滿滿找了過去。

龍海到了肉聯廠門口,一眼就看到了牛強,他正在送一箇中年人出門。那中年人龍海認得,是縣城出了名的王二哥。王二哥在縣城幫人打雜,沒事喜歡推個車滿街收破爛,遇到什麼事特別喜歡幫忙,人緣非常好。而此刻,王二哥的車裏面拉的不是什麼破爛,而是一筐新鮮的豬肉。

龍海一見到豬肉就興奮了,連忙大喊牛強的名字。兩人這關係,龍海也不想繞彎子,直接就道出了今天的目的。牛強剛一聽完就連連搖頭,連聲說這個月的特批肉,全部沒了。

龍海怔了怔,以爲牛強沒聽清楚,又加重語氣說:“老戰友,這回可是我小姨子結婚,今天要是拿不到豬肉,回去怎麼向老婆、老丈人老丈母交差呀,你批個條子不就成了嗎?”

牛強苦着臉說:“這可不行,我手上真沒那個權利,要不,我用肉票幫你割一斤!”

龍海很是不悅:“剛纔見王二哥拉一筐肉,你能批給他,就不能批給我,莫不是你和他有什麼交易?唉,算了,我也不說那麼多了,你就當幫幫我,爲我也開一次後門!”

牛強一聽走後門,一下唬下臉來:“這年頭,爲了二兩肉,打着各種旗號和關係來走後門的人太多了,我們都是守紀律講規矩的軍人,不是隨處打洞蛀空地基的老鼠,如果人人都找我批條子,我們和人人喊打的老鼠有何區別?這樣的條子我不能批!”

龍海聽罷真來氣了:“牛廠長,我不是走後門,而是小姨子結婚有急用,人生一輩子這麼大的事總該幫幫忙吧,大不了下個月我把肉票補交上來不就行了。”

牛強依然不允,半開玩笑地說:“不行就是不行!我給你的建議是,喫不到肉就喫素,想開後門沒門。”

原本以爲五分鐘的事情五十分鐘都沒搞定,龍海被嗆得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他從此記住了牛強那張一本正經的臉。還戰友呢,簡直是沒有人情味兒的冷血動物。

這件往事,龍海的孫子龍小嚴在當天晚上就打探清楚了,他心裏感到很可笑,多大事啊,不就是三五斤豬肉,何至於呢。不過轉念一想,爺爺之所以如此計較,確實也怪牛娜的爺爺太刻板。於是,當他再一次和牛娜約會時,就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把這件事講了出來。

誰知牛娜一聽,也很糾結地講了一件事情。原來那天去了龍小嚴家,見龍爺爺滿臉不高興,牛娜心頭就有些疑惑,回家問起爺爺緣由,牛強便講了另一件事情。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改革開放讓人們的餐桌上喫肉已經不成問題,肉票取消了,可是在工業基礎薄弱的當時,一些生活用品還實行限供,比如自行車,買一輛“鳳凰”“永久”,比現在買一輛汽車還難,沒有自行車票是買不到一輛牌子貨的。

恰好那一年,牛強一個老輩子從農村找來,希望幫忙買一輛名牌自行車。牛強家裏很窮,一直受老輩子的接濟,現在老輩子的兒子是改革開放後最早畢業的大學生之一,如果再配一輛那個年代最時髦的“鳳凰”牌自行車,簡直稱得上高大上。現在,有恩於自己的老輩子找上門來,牛強拍着胸脯打包票,絕對沒問題。

牛強手上是沒有自行車票的,但當了這麼多年廠長,走到哪兒辦事還是容易討到面子的。牛強就想憑肉聯廠廠長這張老臉,去找五金公司經理批一張條子。但牛強並不知道,五金公司剛剛換了新經理,等牛強找上門一看,坐在經理位置的正是龍海。牛強進退不得,只好硬着頭皮講明瞭來意。

龍海一見牛強就心下不悅,沒想到堂堂肉聯廠廠長也有求人辦事的一天,當即頭也不抬地說:“批條子?這年頭,爲了一輛自行車,打着各種旗號和關係來走後門的人太多了,我們都是守紀律講規矩的軍人,不是隨處打洞蛀空地基的老鼠。如果人人都來批條子,我們和人人喊打的老鼠有何區別?這樣的條子我不能批!”

牛強一聽龍海用他當年的話對付他,心頭很憤怒,但又不得不賠着小心:“我知道現在肉聯廠廠長不喫香了,喫香的是手中有權的五金公司經理。不過好歹我們也扯平了,你的挖苦諷刺我也認了,請看在曾經戰友的份上,舉手之勞批一張條子吧。”

龍海卻不留情面:“不說一張,半張條子也不行。說我報復也好,說我堅持原則也罷,反正開後門的事情堅決沒門。”

牛強被嗆得灰頭土臉,氣得兩隻牛眼圓瞪,臨出門時氣不過,回頭對着龍海發了一句狠誓:“我狠,你更狠!我發誓,今後屙尿都不朝你這方向,這輩子再搭理你,我改了跟你姓!”

這話一撂出來,相當於是斷了二人的所有退路。好在之後三十多年過去了,二人之間既無工作交集也無生活交集。慢慢地兩人都退了休,眼看日子也越來越好,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兩人不但住進了同一小區,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近鄰,更搞笑的是,雙方的孫兒孫女竟談起戀愛來。

兩個倔老頭本來不太看好小輩們這段姻緣,但小輩們愛得如膠似漆,兩個老人的反對成了耳邊風。不久,龍小嚴和牛娜說服各自父母,瞞着老爺子悄悄準備了訂婚儀式,他們想借這個機會幫兩個爺爺解開結了三十多年的“樑子”。矇在鼓裏的牛強和龍海當然不知道子女們的用心,直到走進餐廳坐到了一張席桌前,才知道這是訂婚宴。二人想發火,卻見坐在餐桌旁的多了一位客人,竟是上了歲數的王二哥。王二哥站起身來,在龍海驚訝不解的目光中,把他拉到一邊,打趣說:“你肯定在猜,今天我一個外人爲什麼會坐在這裏,其實就一句話,我是來幫你消氣的。”

龍海看着王二哥,有些雲裏霧裏,聽王二哥說:“想當年,生活很困難,特別是一些傷殘軍人和軍烈屬家庭,喫頓肉並不容易。這件事後來被剛當上肉聯廠廠長的牛強考慮到了,他找到我,說向上面打了個報告,每個月給傷殘軍人和烈屬家庭特批二十斤豬肉,希望通過我分發下去。結果那天去拉肉,被你看見產生誤解,以爲牛廠長和我有什麼貓膩,不給你這個戰友面子。你們這‘樑子結了幾十年,直到前些日子我遇見牛廠長,聽他談到你們的過節,包括影響到孫兒孫女相親相愛,才認爲應該找個機會給你們解開這個心結。”

龍海聽罷呆住了,他一直認爲是牛強不講情面在先,他不過是回敬對方罷了,這一來顯得他多小肚雞腸啊。正在懊悔,牛強端了酒杯走過來,給龍海和王二哥各遞上一杯,舉起杯子示意龍海說:“王二哥剛纔的話,我也聽到了,我們一起敬王二哥一杯吧!”

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湧上心頭,龍海一把拉住牛強的手,有些哽咽地說:“老戰友,對不住啊。過去我認爲,是你不講戰友情,又把肉批給別人,覺悟不高。今天才知道,覺悟不高的是我,誤解了你。在那個年代,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要向你檢討、學習!”

牛強一聽,連忙擺擺手說:“其實我也不對,你不批自行車條子,是講原則,不只是報復我,可惜這個道理,幾十年後的今天我才明白。老戰友,我也應該向你檢討啊!”

在一邊的龍小嚴和牛娜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齊說:“兩位爺爺也別檢討了,其實怪來怪去,只怪你們以前的日子太窮了,什麼肉票布票糧票自行車票,只有窮日子買東西才憑票,才讓你們兩個老人家之間生出那麼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來。”

這時王二哥提議大家一起舉起酒杯,感慨道:“說的是啊,如今生活已經大變樣,紅紅火火的日子多好啊,我們都應該放下過去多活幾年,何苦還找陳穀子爛芝麻來討氣慪?”

龍海一聽笑起來,端起杯子打趣說:“老戰友,我現在認爲你當初的話還是有道理。你那時說喫不到肉就喫素,我就跟自己打了個賭,今後想辦法多喫肉,氣死你!現在看來,你是對的,現在生活太好了,還是要多喫素!”

牛強也舉杯回敬道:“老戰友,說到打賭,還是你贏了。我曾經發誓,這輩子再搭理你,我改了跟你姓。這不,我孫女一嫁過去,今後曾孫還真跟你一個姓了……”

選自民間文學201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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