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個時候,柳三變已經成爲一個名氣沖天的人物,當時的整個中國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上至九五之尊的皇帝和權傾朝野的宰相,下至流落風塵的妓女和行走江湖的和尚。只是名氣這個東西自然也會讓人輕狂起來,柳三變在音樂和美酒的伴隨下有些忘乎所以,在一次青樓的狂歡派對上,他填了一首名叫《鶴沖天》的詞: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據說,柳永是歷史上唯一由妓女們通過衆籌的方式集資給辦喪事的人。一個人窮困潦倒到連自己的喪事都辦不起,也真是可以了。而說起妓女,我們總是說“婊子無情”,卻居然肯替這個人出錢辦喪事,而且每年清明節,還相約赴其墳地祭掃,並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方輿勝覽》裏對此有記載,《古今小說》裏也有一篇《衆名姬春風吊柳七》專記此事,據說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那真的更是可以的了。

在人們的印象中,宋代詞人柳永就是這麼一個非主流的浪子形象,他這一輩子似乎都在秦樓楚館中依紅偎翠地度過,生活過得散漫且糜爛。

但是,我們似乎忘了,這位讓美女們魂牽夢繞的北宋巨星也曾經是一個滿懷理想的上進青年。那個時候,他的名字還不叫柳永,而叫柳三變。

三變,三變,是變化多端的意思嗎?柳三變,這個名字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但是,從前的人卻不會覺得奇怪,因爲《論語》裏就有這樣的章句:“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是說一個人的形象問題。孔子的弟子子夏是這麼認爲的:君子給人的印象有三種變化:遠遠望去非常莊重,接近後卻感到溫和可親,聽他說話又覺得很嚴厲。

所以,“三變”這個名字跟我們當年的“衛東”、“建國”、“超美”、“援朝”一樣,從時代的角度來看,都算是又紅又專的好名字。他的父親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就是希望兒子能夠成爲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棟樑之才。

柳永:北宋的周杰倫+韓寒+謝霆鋒 一不小心成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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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成爲大宋朝的棟樑之才,只有科舉一條正道。

問題是這個叫柳三變的男人並不像子夏先生說的以及他父親希望的那樣,遠遠望去既不莊嚴肅穆,說起話來也不義正辭嚴,不過,跟他接觸的人倒都覺得他的溫和可親。這樣一個人被送上了科舉的道路,註定了這條道是不好走的。可是,柳三變此時的人生理想卻是要走這條正道,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從他的家鄉福建崇安走來了。

那一年,十九歲的柳三變順利地通過了地方上的考試,在家人和鄉親的熱烈慶祝下,跨出了故鄉的大門,前往東京汴梁參加進士考試。

在那個交通極爲不發達的時代,進京趕考就是一次漫長的旅行。沿途的風景和種種始料未及的磨難,都是對意志和定力的考驗。率性的天才少年顯然缺乏這樣的定力。

十九歲的柳三變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這個花花世界。他優哉遊哉地坐着客船進了錢塘江,來到了自古繁華的杭州。在這座勾欄瓦肆、夜總會遍佈的城市,他聽歌、看舞、喝酒、填詞,流連忘返。在這裏,他找到了一份自由撰稿人的工作,而他在填詞方面的天賦,也很快讓他名聲大噪。

我們今天所說的宋詞,在當時都是能夠歌唱的,其實也就是當時的流行歌曲,而且這類流行歌曲一般都是從青樓妓院裏開始流行起來的,所以說,宋詞是從妓院裏誕生的,這樣的說法也不爲過。柳三變精通音樂,又擅長寫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詞,始行於世。”(葉夢得《避暑錄話》),於是,他的詞曲就廣爲傳播,他很快就成了娛樂界的大腕、北宋流行歌壇的天王,當然也是文學界的泰斗。

如果他生在今天,在音樂圈裏的名氣,那就是北宋的周杰倫;在文化圈的名氣,那就是北宋的韓寒;而且他又風度翩翩帥氣逼人,顏值一點都不輸給謝霆鋒。

但是,這位才華橫溢的流行天王顯然不善於理財,那個時候也沒有經紀人替他打理,所以,他在杭州晃盪了一年,錢用光了。

那可怎麼辦?還得進京趕考呢?那時候又沒有支付寶,也沒有校園貸,柳三變就想起了要見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當時杭州的父母官、知州孫何。當年的地方官大多都是才華橫溢的文人,孫何就是這麼一位文人官員,最關鍵的是柳爸爸曾與孫何有些淵源關係,大家都是官場中人,所以柳三變決定去拜訪一下,順便解決一下經濟問題。

可是知州衙門不是那麼好進的,再說了,去了也得有個由頭。柳三變想想,還是填首詞最拿得出手。一念之間,於是,就有了杭州歷史上最著名的那首《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一反他慣常的風格,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展現了杭州的繁榮和山川壯麗景象,可謂“承平氣象,形容曲盡”此詞一問世,也迅速在當時杭州的勾欄瓦肆裏傳唱走紅。

但是怎麼能保證讓孫何看到這首詞呢?柳三變想到了他在杭州娛樂圈裏廝混結識的姐妹們。楚楚,杭州青樓的當紅花旦,官府衙門舉行各種宴會,她是每次都會受邀獻技的社交明星。請她轉達一定可以!

楚楚呢?她心目中的風流才子柳三變開口了,難道還能拒絕嗎?

果然,這一年的中秋,孫何在家中大擺宴席,邀請楚楚小姐去唱歌,於是你想得到的,楚楚小姐就楚楚動人地唱了這首《望海潮》。再於是,柳三變就成了孫何的座上賓——那個時代,還是很尊重文化的。

而通過這麼一件事,柳三變與青樓歌女們的交際也就一發不可收。在不知不覺中,他的人生軌跡已經滑向了另一條道路。

柳三變有了錢,順利地趕到了京城開封。這一路過來,他在娛樂圈都玩得很嗨,以至於到了開封,他也很快被青樓的小姐妹們包圍了。作爲大宋國內最受歡迎的詞曲作者、最受青樓妓女愛羨的風流才子,他所到之處,都可以“爛遊花館,連醉瑤卮。”

這個時候,柳三變已經成爲一個名氣沖天的人物,當時的整個中國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上至九五之尊的皇帝和權傾朝野的宰相,下至流落風塵的妓女和行走江湖的和尚。南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說:

“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並非虛言。他的詞在大宋皇朝的疆域甚至連邊陲的西夏國境內都被廣泛翻抄、傳唱,只要有人的地方,都能聽到他柳三變的詞。他是大宋王朝的流行樂天王!

只是名氣這個東西自然也會讓人輕狂起來,柳三變在音樂和美酒的伴隨下有些忘乎所以,在一次青樓的狂歡派對上,他填了一首名叫《鶴沖天》的詞: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詞中有這麼幾句,說是“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風流韻事是多麼讓人暢快,才子詞人,你那怕不去做官,你的地位也等於是白衣卿相了。青春年華是多麼短暫,何苦要去追逐那些浮華空虛的功名,還不如來喝喝酒、唱唱歌,自在逍遙。

詞當然寫得很好,有一種目空一切的搖滾味道。但問題是政治導向卻出了問題:宋朝鼓勵讀書人走科舉考試的正道,宋朝的真宗皇帝還親自寫過一首詩,鼓勵大家讀書上進,皇帝在詩裏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你柳三變卻在鼓吹什麼“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你這不是跟皇帝唱對臺戲嗎?

這個時候的當朝皇帝已經是真宗的兒子宋仁宗,宋仁宗對柳三變的這首詞就很有意見,所以,他在柳三變的科舉考卷上批了這麼一句話:“且去淺酌低唱,何必來求浮名。”——你喜歡喝酒唱歌,就去喝酒唱歌吧,何必來考進士求功名呢?

是啊,你這個塵世的享樂分子,常年自在地混跡於煙花柳巷、青樓妓館,你愛好的是這無邊風月的人世和諸多鍾靈毓秀的女子。聖朝以道德文章取士,你已經坐了流行樂壇的第一把交椅,而且你在私生活上也頗多故事,尤其是公然跟許多的青樓女子牽扯不清,望之一點都不儼然,你這樣的人又何必來做官呢?他被當今的皇帝親自定性打入了另冊。

聽到這樣的結果,柳三變的心頓覺一片冰涼,酒也徹底給嚇醒了。自古以來,天下有哪一位舉子得罪了皇帝的?柳三變在當時的一刻,肯定是不免冷汗直流。

但是我們今天換一個角度來看,得罪了皇帝,而皇帝並沒有因爲受到頂撞而惱羞成怒,更沒有利用至高無上的權威像捏死一隻耗子一樣把你給滅了,反而是採用了一種不無幽默的手法輕輕地將你一軍,倒也顯得皇權的開明和親和了。所以,那個時代真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

公元1024年,對於41歲的詞人柳三變來說是一個殘酷的年份。

這一年,他第四次在進士科的考試中鎩羽而歸。從25歲第一次進京趕考算起,他已經失敗了整整16年。其實,宋朝的科舉考試相比於唐朝來說,還是相對容易的,宋朝錄取進士的名額大增,整個宋朝進士登科者有11萬人之多,平均每次錄取的人數是唐朝的10倍以上,這樣的錄取比例,柳三變還接連名落孫山,可見他的學問和才華與趙宋官家需要的經世濟民的那一套學問是太格格不入了。

怎麼辦?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柳三變的思緒由惶恐絕望轉而憤恨不平。他的內心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異常強大。既然註定了自己已經被廟堂科舉所放逐,又何妨繼續做市井青樓的寵兒呢!皇帝怎麼了?皇帝也阻止不了我男歡女愛兩情相悅!在這道統的世界裏,我就是荒郊野外的一隻野狐!他決定以戲謔的力量反抗皇帝的權威,進一步遊戲人生:你不是讓我淺斟低唱、讓我風月填詞嗎?你不是皇帝嗎?皇帝的話不是聖旨嗎?好!草民領旨!於是這位大才子拿來自己的手板名帖,鄭重其事地寫下“奉旨填詞柳三變”七個大字。

如果說當初柳三變的行爲還是隨性放任、少年輕狂,那麼,從現在開始,從奉旨填詞的那一刻開始,他在溫柔鄉里的一切張狂都已經化爲一種無聲的反抗。在皇帝看來,這位白衣才子真是破罐子破摔,無可救藥;而在柳三變心中,這一刻他已經真正把“浮名”放下,他也因此在紅袖添香的溫柔鄉里重新找回了自我。我行我素,無愧我心!

“奉旨填詞”的柳三變受到他衆多紅顏知己的狂熱追捧。所到之處,那些歌舞妓者都把他圍得水泄不通。妓女們把鮮花拋給他,向他歡呼,拜倒在他腳下。試看一下當時妓女們心靈的呼喚吧:“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他就是煙花世界的皇帝!他就是凡人天下的神仙!

柳三變與青樓妓女們關係密切、受到廣大青樓妓女的癡心愛慕,自然引起一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們的羨慕忌妒恨,但從當時的歷史背景來說,他的這一切行爲還是合法的,是被社會承認的,並且也是光明正大的。

宋朝的青樓大抵沿襲唐制,有官妓、營妓、市妓之設。京師官妓隸籍教坊,地方市妓則屬州郡管轄,名爲

“樂戶”。每逢大朝會的時候,連御前供應都要叫教坊組織歌妓舞女們參加。王安石熙寧改革時,要推行國家釀酒專賣,每年春秋兩次開酤煮酒時,也都要“各用妓女乘騎作三等裝束”招搖過市,音樂鼓吹,以作宣傳(耐得翁《都城紀勝》)。連國子監裏“學舍宴集必點妓”,還專門有一批拉皮條的“專充告報”(周密《癸辛雜識》)。

原則上朝廷對官吏冶遊狎妓還是有限制的,並且也確實有很多人因此而受處罰。但是事實上,宋代官吏冶遊狎妓的行爲遠較唐人爲甚,甚至連中央政府的總理級高官也以蓄妓宴遊爲時尚。我們所知道的大名鼎鼎的宰相寇準,家裏就蓄養了成羣的歌妓舞女,每次宴飲,必令歌妓“歌數闕”,然後“贈之束彩”。其他,如詞人宰相晏珠、歐陽修也都流連詩酒,熱衷於娛賓遣興。葉夢得《避暑錄話》說晏殊“每有佳客必留”,“亦必以歌樂相佐。”今人要想一窺當年的風月盛況,可以去翻翻清朝的徐士鑾輯錄的宋人筆記《宋豔》一書,幾乎可以當成一部“兩宋風流史”來讀。

一方面是宋朝繼承晚唐五代浮靡的世風,整個社會風尚耽於逸樂,最高統治者也倡導這種歌舞昇平的民風,如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就鼓勵他的大將石守信等人“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宋史·石守信傳》);另一方面,宋詞這種體裁的繁榮,本來就和城市經濟的發展與青樓瓦肆的大量湧現密不可分。宋詞,又稱曲子詞,每一首詞作都可譜曲傳唱。當時的各種官妓、營妓、家妓多善唱曲子,並以這種表演來滿足中上層社會文化娛樂的需要。於是,唱詞成了風行的文藝樣式。史書記載,宋仁宗時期,汴京城內到外“歌臺舞榭,競睹新聲”。社會對曲子詞的大量需求,刺激了這個文藝新品種的發展。文人的雅集、官僚的飲宴,一定要歌妓助興。詞作者們往往即席填詞給她們演唱,這就是所謂的“應歌之詞”。而這此應歌之詞,又大多以代歌妓言情爲主,所以“綺羅香澤之態,綢繆宛轉之度”比比皆是。作爲一個詞人,柳三變在秦樓楚館如魚得水也就不足爲奇。可以這麼說,正是宋朝的寬鬆環境造就了柳永。

於是,名利場上少了一位積極進取的官員;文學詞壇有了一位無與倫比的大師。儘管大師給人的印象,就像今天著名的畫家達利,總是一副浪子的形象。

(摘自:陳華勝《大宋王朝的生動面孔》新華出版社2018年10月)

(摘自:陳華勝《大宋王朝的生動面孔》新華出版社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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