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藏雜雜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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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翡翠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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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秉成商玉鱉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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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嵌八寶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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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發、韓天衡銘清初騎象羅漢端硯

吾少好弄翰,70 年前,墨膏、墨汁的生產尚屬初生期,書 畫揮運無不以硯爲用,以硯爲基,作“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 之無盡止的耗磨時日。硯多爲石,“石不能言最可人”,正是 在斗轉星移的悠悠歲月中,我對硯石產生出伴侶般的依戀情結。“吾生無田食破硯”,農之生計在於田,儒之生計在於硯。硯、田是等量齊觀的,故“硯田”之說亦由來久矣。細細思忖, 文房固稱四寶,筆、墨、紙、硯,筆易損,墨易耗,紙則是字 的載體,雖此三品之藏家代不乏人,然畢竟是易耗之品。唯硯 之爲物,堅而壽,能久用,可傳世,留汗臭墨香,歷酸辛甘苦, 寓人事滄桑,遂成文士須臾不離、情深意篤之忠貞友伴。從這幾層意思生髮開去,足見古來文士之愛硯、藏硯、玩硯,且生癮成癖之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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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餘甸林佶銘端石供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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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儼少畫李卓雲刻荷葉大西洞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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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天衡:藏雜雜說(一)



硯的產生,當在早而又早的上古時代,到唐宋時期,硯的 身價已很顯赫。北宋大文學家歐陽修曾撰有《硯譜》,記錄了彼 時產於端、歙之硯以及絳州角石、歸州大沱石、青州紅絲石、虢 州澄泥等硯品九種。宋大書家米芾著有《硯史》,列有用品、性 品、樣品三節,考訂古今,論性之優劣、形之繁簡、制之嬗變、 石之產地,言之鑿鑿,儼然是專家裏手。自北宋至晚清,文士所 撰硯之著錄,有影響者即不下五十種,可見千年以來好硯之風代 代相承。因自小所處家庭環境,我在孩提時就戀舊好古。明知這會 使自己成爲跟不上時尚的“落伍”者,好在時代畢竟給了每人 一片耕耘的“自留地”,我漸漸癡愛起硯臺來。少年時代把玩的那幾方硯,伴我走過天南地北,乃至於偕之從戎海疆,共度過浪高濤急的多年海上生涯,至今依舊毫髮無損地依偎左右。僅此一例,也足見我的愛硯之篤。其實,再往深處裏想,情深意切是雙向的,這硬冷的石頭豈是不通靈性之物?它同樣有物化了的人格、人性。愛硯、藏硯,是我之論它;以它論我,它所愛,所蓄的,也正是不棄不離、日長天久的那份執着而溫着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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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吳歷銘、圖自用鱔魚黃澄泥硯

我之收集舊硯,主要在本土和東北亞與東南亞一線。緣於硯的使用和收藏皆不出東亞文化圈,尤爲素好書藝的東瀛人士所好。幾百年來流出的佳硯何止千萬計,如 1917 年吳昌碩的摯友沈公周歿,其一生延請吳氏題刻銘文的一百五十餘方石硯即被精明的日本人席捲。在日本,無論是街頭古肆,還是書家齋館,能見到的好硯是遠勝於國內的。在異國他鄉摩挲這類佳硯,大有與流浪街頭的舊友相擁而泣的欣喜,其間自然也摻雜些莫名的酸楚。

也因在日本之佳硯甚多,我所集藏的硯臺,有半數來自東洋。記得二十餘年前,在東京的一爿古董店裏購得一方價廉而品優的端硯,那瘦骨嶙峋的老闆詢問我是哪裏人,我要他自己猜,他猜了香港猜臺灣,猜了韓國又猜東南亞……最後,他泄氣般地說“猜不出了”。當我告訴他我來自上海時,他居然神經質地狂吼起來,並嘰裏咕嚕地說個不停。我問身邊的翻譯,他怎麼變得這樣激動,翻譯告我,他說的是:“從來是日本人到中國去買古董,還從沒見過中國(大陸)人來日本買古董。”說來有趣,花不多的錢買了一方東流的舊硯,居然會爲中國人爭回了臉面。事實上,收藏與故事是如影相隨的,收一方硯,何止一個故事可講。

作爲好硯者,我收集硯石,大致從三方面考慮。其一是溯源,從硯史的角度去搜求,從硯的發展演化脈絡上去考慮。如漢時的平板硯,雖已有了許多裝飾成分,然而,使用時多爲墨丸加膠後研磨,書字不大,用墨有限,故硯多作無邊欄的平板狀。其後,晉之多足石硯、陶硯、瓷硯,唐之箕形硯、風字硯、三彩辟雍硯,宋之抄手硯、鐵硯、暖硯、雙履硯、蓋硯,元之鐵砂硯、魚化龍硯,明之井字硯、石渠硯、巨型狀物硯,清之漆砂硯……自古迄今,斑斑可見地顯示了因時代、氣候、地域的不同而顯出的審美之異。在硯的大千世界裏,大致地說,宋以前,硯之制以實用爲主,製作大都不求繁縟;宋以後,硯之制因文士的愛好有加,講究石之細潤,品之珍罕,故製作之工、用心之專遠出於實用。明代製紙尺幅擴大,要書寫大字、榜書,大型硯遂應運而生。至清代,顯貴之族,於硯之制,每由巧匠施藝,鬼斧神工,精妙絕倫,誠可作書齋案頭清供,值等金玉,與實用則無涉,有些佳硯,甚至從未沾染墨香。硯者,研也,從這意義上講,這樣的硯是枉稱爲硯的。

我收集硯石,其二是求其品類。作爲文具之硯石,當以發墨且不傷筆爲佳。廣東之端石、江西婺源之歙石 ( 婺源民國時始由安徽劃入江西 )、甘肅蟹殼青、魚肚白,更是名品中的名品。中國地大物博,可以制硯之石遠不止百種。如米芾提到過的唐州方城的葛仙公岩石,溫州華巖尼寺岩石,蘇州褐黃石,通遠漞軍石,夔州黟石;歐陽修提到過的絳州角石,青州紫金石、紅絲石,歸州大沱石……此外石品亦多多,如駝基石、徐公石、松花江石、龍頭山石,皆是制硯的好材料。以上是從石材上作簡括的歸納,石材之外還有用金、銀、鐵、銅、玉、水晶、瑪瑙、翡翠、陶、瓷、竹、漆等制硯的。在明季,即有別出心裁用硬木製硯的,其所取材有伽楠木、紫檀木、黃花梨、櫸木等。而即使同一石品的硯,也因其間花色的有別而各具價值。以端硯論,因其間有火捺、胭脂暈、魚腦、翡翠斑、青花、冰紋、金銀線、蕉葉白、玫瑰紫、玳瑁斑、鴝鵒眼、白玉點、玉帶、蟲蛀等名目的存在和各具差異,都值得收藏。就以品類之多及其形質的同中不同,藏家之收藏欲也是永無盡境,永無滿足的。

(本文作者爲中國篆刻藝術院名譽院長、上海書法家協會首席顧問、吳昌碩藝術研究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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