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拒絕任何形式刪改

否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採訪導演賈樟柯的時間一約再約,他的新作《江湖兒女》9 月 21 日在全國公映,他馬不停蹄地穿梭於中國各大中小城市路演,南京上海廣州深圳……原定與他約的訪問變成了見縫插針,有限的專訪時間變得有些奢侈起來。然而,賈樟柯還是自己克服了千難萬阻,答應了揚子晚報記者的專訪。當晚採訪的時間由 21:00推到 22:00,再推到 22:30。他的助手連連跟我說,“不好意思,請再等一會兒,導演說太累了”。我回了兩個字,“理解”。——經過《山河故人》的大銀幕洗禮,現在的賈樟柯在商業院線也被寄予了厚望,而在中國這個明顯好導演後繼乏人的超級電影大市場中,他已經是所剩無幾的在國際上被認同的幾位中國大導演之一。現在的他,一邊在名聲鼎沸中忙碌着,一邊也被票房期待潛在裹挾着。奔忙熱鬧之下,被冠之以“文藝片導演”的賈樟柯,其電影真的走進了中國主流觀衆的內心並得到了理解嗎?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需要你從這篇訪談中尋找自己的答案。

對社會的觀察:回望17年來人情世道變化

賈樟柯1970年出生于山西一個名叫汾陽的小縣城,他的父親是一位語文老師,母親是菸酒公司的銷售員。他在這個縣城完成了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初期的漫長歲月,才從這裏離開。汾陽跟我們知道的任何一座縣城一樣,既有着典型的中國小縣城特色,同時因爲山西是產煤大省,它也有着自己獨特的地域特徵。大城市的輝光離這裏很遠,但外界發生的所有大事,在這裏也都有映照。汾陽的生活給賈樟柯帶來了終身的影響,他的很多電影的靈感和創作契機均來自於此。

賈樟柯說,想拍《江湖兒女》其實由來已久,他回憶起自己上小學時,汾陽城下暴雨,他和小夥伴揹着書包上學,在膽怯水深跨不過去之際,有個“街頭大哥”一手夾着一個孩子把他們送到了安全區。從此他心中對“黑幫小混混”有了一種英雄式的崇尚,後來長大一些,他在家鄉密集地看流行一時的香港警匪片,片中兄弟同心、義氣飛揚的那個人羣,點燃了他心中的江湖熱血。然而,前幾年,賈樟柯回老家,在轉角看到一位正蹲在地上喫麪條的低眉慫目中年人,認出他居然是小時候的“街頭大哥”,時移事往,感慨良久。

不過,《江湖兒女》並非是講述“江湖大哥”的故事,重點反而落在了男女的情義上。賈樟柯說,這是他第一次寫這樣的故事。“我過去的電影沒有這麼專注的寫隱藏在人心裏的、看不見的情感內部的感受和遭遇。”故事開始時,山西汾陽帶點黑幫色彩的斌哥和巧巧是一對戀人,廖凡演的斌哥有情有義、忠守江湖原則,收一點兒錢,幫人鏟事。之後因被新勢力挑戰,巧巧拿出斌哥私藏的槍支威懾對方,入獄被判5年。刑滿釋放後,斌哥沒出現,巧巧追去三峽奉節要聽已經有了新女友的斌哥親自對她說分手……17年後,斌哥中風半癱,回到家鄉小城,巧巧接收了他,她對他說,與他已經無情,但江湖有義……

顯然,這是一部情感大片。賈樟柯說,“《江湖兒女》背景是新世紀中國劇烈快速變化的17年,這其間人與人關係的改變,有時是讓人傷感的。”劇情中,趙濤飾演的巧巧去找三峽找斌哥,斌哥投靠的“大學生”跟她說了一句話:“現在我們都企業化了。”在賈樟柯心裏,這句話是整個電影的一把鑰匙,“我們所說的江湖變遷,其實企業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這之後,可能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沒有過去那麼簡單,或者說比過去更簡單了。是不是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剩下合約合作),只剩下錢了?透過這個角度,我觀察的是這17年來人的價值觀,即人情世道的一種改變。”

面對面|賈樟柯:透過“江湖”看人情世道的變化

對自我的反思:男性迷失於世俗的成功裏

小個子的賈樟柯能夠走上電影之路,頗多坎坷。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汾陽小縣城裏,考上大學,有時候並不是最好的前途。賈樟柯的幾個高中同學在高二便被招入柴油機廠當了工人,早早進入社會,賺一份穩定的工資,讓大家羨慕不已。但賈樟柯從小便露出不一樣的興趣路數,他愛跳霹靂舞、長髮及肩,語文很好、數學很差。1989年高考時,據說是晉中區高考第一名的父親給他報了天津南開大學——賈樟柯爺爺解放前在天津行醫,頗有建樹,父親希望他回到祖宗生活的那塊土地去。落榜是預想中的,復讀期間,文字上頗有天份的賈樟柯,在父親朋友的幫助下準備往文壇上發力。命運的改變在1990年,20歲的賈樟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看到了陳凱歌的電影《黃土地》,立即被迷住,他少年時看過港片的錄像帶影像情懷洶湧回潮,於是他一夜間決定放棄文學,改行做電影。復讀了3年,23歲的賈樟柯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

1994年冬,讀大二的賈樟柯籌拍小製作短片《小山回家》,該片獲得香港國際影片展短片競賽單元最佳故事片獎。1998年,他的首部劇情電影《小武》獲得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NETPEC亞洲電影促進聯盟獎和沃爾福岡•施多德獎。從此,賈樟柯的名字在國內、國際影壇上聲名雀起……縱觀過去的20多年,人們不難發現,賈樟柯的電影語言永遠有那幾個元素——山西人山西故事山西話、“灰頭土臉”不經修飾的紀錄片風格。賈樟柯說,“我不詩化自己的經歷。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2018年,賈樟柯已經48歲了,早在幾年前的《山河故人》他就將自己的電影做了一些微妙的調整,鏡頭開始更多地轉向了觀測人心、人情。賈樟柯提及了新作角色,“巧巧個人物形象對我來說是嶄新的。一方面,她從一個弱女子一點一點的發展成一個強悍的女性,有一個成長線。另一方面,巧巧甚至在電影的最後變成一個超越情感、可以不依賴愛情能生存下去的女人。因爲這個電影原來的名字叫《金錢與愛情》。我們看國人這十幾年忙忙叨叨,看似是爲了金錢與愛情,好像我們對情感的依賴、對金錢的依賴;對情感的慾望,跟對金錢的慾望是一樣高的。但是巧巧這樣一種絕決,我覺得它是一個悲傷的事情,但同時也是一種自主的、有力量的方法。”

人到中年,賈樟柯的生命情感經驗也開始滲透進了電影中。“廖凡這個角色,我覺得他是從有情有義、江湖豪情四射的這樣一個男性,逐漸的在生活過程中迷失自己,跟我們大多數人一樣,無非是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有錢有權。寫劇本時,第一次我有一種男性自我反思的意識進來。我覺得多少年之後,我們再看人,就像《江湖兒女》電影的英文片名一樣,‘灰燼是最潔白的’,我們終究會化爲灰燼。只有擁有這樣一種時間觀點的時候,我們纔會體察,會原諒,會心懷惻隱之心的去面對電影中每一個有毛病的人。”

對創作的認定:相信現實中存在的超現實

20年來,賈樟柯的鏡頭依然保持着現實主義的基本狀態,但是有意思的是,其中不少情節頗有荒誕味,而《三峽好人》《山河故人》《江湖兒女》與現實更有很大反差,甚至還有天空出現UFO的超現實部分。賈樟柯的解釋頗有意思,“UFO出現在我的電影中是第二次,第一次《三峽好人》裏面,趙濤抬頭看到了一個UFO,礦工韓三明也看到了一個UFO。那個時候的UFO對我來說是超現實主義的、是魔幻的、是非現實的。因爲我那時在三峽一個拆遷的縣城奉節,三千年歷史的縣城已經夷爲平地,我覺得中國現實裏面超現實的部分讓我觸目驚心,啓發了我在《三峽好人》裏塑造這種超現實的部分。但是到了《江湖兒女》,我覺得它是一個現實。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巧巧在跟廖凡分手之後,在火車上遇到了徐崢飾演的一個人物,其實是她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她或許可以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跟嶄新的感情,但是她沒有。在這之前,無論是巧巧還是斌哥,其實他們都在密集的、繁忙的人際關係裏面生存。但是此時巧巧下了火車之後,她一個人。這是全片電影主人公唯一不處在人際關係中的時刻,也是她最孤獨、最絕望的時刻。寫到這兒的時候,我覺得或許應該讓她看到一個生命的奇蹟,一個我們常人看不到的一個奇蹟,就突然寫出了看到UFO這一幕。”

從《山河故人》開始,賈樟柯已經從所謂的“文藝導演”漸漸地走進了普通觀衆的視線,《江湖兒女》上映後,票房突破很大,賈樟柯非常開心,“這一次我們喚醒了非常多非傳統的賈樟柯電影的觀衆。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讓人驚喜的事情,我確實是覺得整個中國電影的觀衆變得成熟起來,我們值得爲這種進步感到驕傲。”

但是,票房和關注度上來的同時,一些針對創作上的質疑也漸次多起來,例如爲什麼總要用妻子趙濤出演?例如多部電影中元素重合,是不是自戀?這些問題都頗是尖銳,但賈樟柯倒也坦然,認定自己的創作選擇,“我跟趙濤一直合作是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她一直讓我覺得很新鮮,她的表演的成長和潛質讓我一直很好奇。其實我們在《三峽好人》後沒有合作,中間有5年時間空白期。13年我們再次合作,我一下子發現她的表演水準、觀念非常吸引我。《山河故人》她發揮的比較好,那個潛質逐漸肆放,《江湖兒女》中她的很多表演處理讓我目瞠口呆,觸目驚心。”至於創作元素,他堅持自我看法,“我覺得一個導演忠實於自己的情感世界,忠實於自己所感興趣的人跟事,這稱不上是自戀吧。只有你忠實於自己,所描寫的人才是電影最有價值的部分,才能夠最把自己的真情實感調動出來。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電影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導演都是忠實於自己的,像小津安二郎,他一直在拍家庭;比如小說家福克納,也一直在寫他的小鎮。總有一些人,對於很多人跟事是一直無法忘記、無法忘卻、無法離開的,我可能屬於這種人,我無法離開我喜歡的人羣。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就是真實的賈樟柯,而不是所謂自戀的賈樟柯。”

面對面|賈樟柯:透過“江湖”看人情世道的變化

快問快答:

Z = 揚子晚報/揚眼記者 張漪

J = 賈樟柯

Z:平時不工作的時候,您有什麼興趣愛好嗎?

J:嗯,喫,喫飯?(笑)。我其實也沒有多少興趣愛好,散步、旅行?現在我爬山比較多。

Z:聽起來這些動作,好像都是爲了更好地拍電影啊?

J:沒有,沒有。生活中不能只有電影。我現在最大的愛好,就是運動吧。我生活流動性比較大,在每個地方還好,都有我喜歡爬的山。

Z:你覺得自己生活中是個什麼樣性格的人?

J:唉呀,哈哈。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性格的人。

(助手插話,導演是個很溫和的人。)

Z:您和您太太平時是怎樣相處的?

J:這個,哈哈。我們跟普通的家庭一樣的啊。但因爲我們家庭有同行這樣一種關係,所以我們有個家規,不允許在家裏談工作。因爲我不太喜歡在家裏談電影、談電影工作。《江湖兒女》這個劇本其實是我寫完後才告訴她的。中間劇本的討論,我都是跟我的攝影師、副導演等人談起的。我覺得我們的時間中,電影占據很大空間了,家庭生活中就不要再佔據了。

Z:您是1970年生的,現在48歲,你覺得這個年齡如何?

J:現在是最佳狀態吧。我覺得現在是我體力和經驗結合的比較好的階段。

Z:您作爲中國電影人發起了平遙電影節,對它有什麼期許?

J:平遙電影節專注兩部分。一部分是發掘年輕導演,關注他們的成長;第二個是關注電影文化的多元性。我惟一的期望,就是它能一直辦下去就好了。

Z:您和是枝裕和都受到侯孝賢的影響,你們是好友嗎?

J:這是誤解。我們是彼此尊重的同行而已。其實沒有很好,平時交往很少的。

文 | 揚子晚報 / 揚眼記者 張漪

編輯 | 陳申 盛慧梅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