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作者聲明：本專欄依據嚴謹史料寫成，爲杜月笙歷史傳記，非虛構類小說

一九三七年，杜月笙五十歲。

年過半百，知天命，臨巔峯之時，大佬情繫的上海灘卻迎來了民國曆史上最艱難的歲月。從華北到華中，中日軍隊相互對峙，劍拔弩張，處在戰略要地的上海灘陰雲密佈，戰火一觸即發。

就在這一年的三月十二日，日本新任外相佐藤發表講話，他公開聲明，日本斷不會放棄在華既得利益，同時敦促南京當局徹底杜絕反日行爲。

這標誌着日本對華態度日趨強硬，對華軍事行動已提上了日程。

兩天後，日本國家銀行總裁兒玉謙次率所謂的經濟考察團赴滬，考察團中包含不少日本政壇要角，如當時的日本製糖株式會社社長、戰後外相藤山愛一郎。

此次日本經濟考察團赴滬，其主要目的有二：一是進一步攫取在華經濟利益，二是希望與杜月笙、王曉籟、錢新之等上海灘金融工商界頭面人物達成共識，營造對日有利的滬上秩序。

對於此一事關戰和關鍵的經濟考察團，南京方面沒有更好的應對辦法，唯有敷衍周旋。經過研究，南京方面最終同意以日本經濟考察團爲骨幹，配合我國金融工商界有力人士，合組一箇中日貿易協會，負責推進相關事宜。

鑑於杜月笙在東南的影響力，日本人特別點名要求，上海杜月笙必須參加該協會。南京方面沒有異議，隨即任命杜月笙爲中日貿易協會常務委員。

對這一項能增進自家聲望的任命，杜月笙內心有種說不出的痛苦與抗拒。骨子裏，他是有血性，有民族大義的抗日者，經過一九三二年一·二八的殘酷洗禮，對於日本人的狡詐貪婪，他早已有了徹骨的認識。

他不知道委曲求全是否能換來實際的益處？但他知道利用地方勢力保護上海灘金融工商業，義不容辭。

一方面是迷茫，一方面是擔當，杜月笙沒有選擇，只能在陰雲壓頂下，顧全大局。

在歡迎兒玉謙次的“盛大”儀式上，杜月笙強顏歡笑，滿腹愁悶，無奈地做着表面文章。但在表面文章下，杜月笙並沒有消沉，他急切地想探聽到南京方面的底牌，對他而言，只要探聽到這張底牌，他就可以真正地有所行動。

在那一時期，南京方面的動作似乎也很凌厲，兒玉謙次到達上海灘當天，南京方面即送來了請柬，請中方周作民、杜月笙陪同日方代表次日晉京，參加最高規格茶話會。

收到這份請柬，杜月笙興奮鼓舞地預感到，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南京方面極可能要擺出強硬姿態。

果然，在次日的最高規格茶話會上，南京方面義正詞嚴地正告日本經濟考察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此言一出，茶話會不歡而散！

杜月笙知道，這句話大概就是底牌了，回到上海灘，他隨即便展開了當仁不讓、據理力爭的行動。

杜月笙請出上海灘德高望重的“阿德哥”、前任總商會長虞洽卿，發表即席演講，傳達一個意思，上海灘誓與南京保持一致。

這是杜月笙政治成熟的表現，他已不像一九三二年那樣，在國仇家恨面前一身的草莽氣，血性未失下，他變得更沉穩了。

日本人經此碰壁，圖窮匕見，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二十天後，北平陷落。

消息傳到上海灘，身兼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上海市地方協會會長、上海市臨時參議會議會長等多重責任的杜月笙，同仇敵愾，奮袂而起。

與此同時，上海當局的行動也很迅捷。

上海市黨部常務委員兼組織部長吳開先，第一時間登門拜訪杜月笙。吳開先說：“七七事變的炮聲，已爲全面抗戰揭開了序幕，國家危亡，上海灘隨時可能燃起戰火，我們要先行做好抗敵後援工作。

聽到這樣的話，杜月笙神色亢奮地說：“我認爲這件事體應該由上海市黨部出面負責領導，發動全上海各民衆團體，迅速把上海市抗敵後援會組織起來。有一點頂要緊，我要講出來，上海灘只允許有這一個抗敵後援會，任何一方力量都要聽從指揮，我一定盡全力協助，開先兄只管積極領導進行就好。”

對利益紛爭不斷的上海灘來說，杜月笙的這個表態很難得，也很重要，他自己不會渾水摸魚，亦不允許其他人趁機經營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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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會到這番話裏對家國的赤子心，對朋友的情誼，吳開先深爲感激。後來他回憶說——多少年過去了，再想起那一刻，杜先生留給我的是患難中朋友的形象，眉頭緊鎖，卻赤膽忠心。

爲了爭取時間，杜月笙、吳開先隨後立即採取行動，兩人在杜公館客廳裏研擬了一紙名單，之後杜月笙像發江湖號令一般，命人火速繕寫請帖，分頭投送到上海灘各方大佬手裏。

第二天上午，接到英雄帖的各方大佬，一個不少，悉數彙集到中匯銀行大會客廳，商討抗敵救援會重要問題。

羣情激昂下，衆人一致推選杜月笙、虞洽卿、錢新之等六人爲“上海市抗敵後援會籌備會”主席團成員，並決議在三天後，召開大會。

三天後，在各方代表好幾百人的成立大會上，面對籌募、供應、救護、宣傳等諸項事宜，杜月笙率先站立起來，振臂高呼說：“抗敵後援的事體需要大家自告奮勇，就讓我杜某人先來自告奮勇看，各個委員裏面，最難做的大概是籌募委員會了，這一個就由我來做！”

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掌聲落下，見第二個自告奮勇者沒有立即出現，杜月笙又高聲呼喊起來：“鼓掌不如馬上站出來擔當！第二難的就要算供應委員會了，新之兄，你把這一項擔負下來，阿好？”

錢新之站起來，用微笑表示願意接受。

有杜月笙的強力推進，負責各項事宜的各委員會負責人選很快推定，杜月笙又說：“支援前方，等於救火，我們不能耽擱一刻，要立刻行動起來。”

這時有人站出來說：“辦這些事體的經費從哪裏來？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沒有預算的話很難擔負。”

杜月笙接過這話，江湖大掌用力一拍，說：“要銅鈿容易，成立初期的一切開支，由我杜某人一個人負責墊出。衆人拾柴火焰高，黃浦灘有的是赤膽愛國心。”

杜月笙說的沒錯，由他將抗敵後援會籌建出來後，上海灘隨即掀起了抗戰捐獻的浪潮，捐款之來，有如風起雲湧。

繼一·二八之後又一次擔任祕書長的陶百川見抗敵後援的經費已經非常充足，杜月笙私人墊付的經費數額又十分巨大，於是遵照前議，從捐款中提出一部，給杜月笙開了一張撥還的支票。

杜月笙看到支票，登時退還了回去，他說：“市民捐款是爲了抗敵勞軍，不是爲了還我杜某人，我怎能在這裏面扣款？”

陶百川及一衆人笑着說：“那杜先生也不能白墊這麼許多錢呀！”

杜月笙說：“要是拿回這筆錢，不僅有失大義，而且對不起這一片黃浦灘，我看這樣做最好，把這筆錢移作捐款，但不要寫我杜某人的名字，就寫常務委員會捐助。”

上海灘再次領略了杜月笙江湖真君子的大義風度。

但打這一場大仗，光有民間捐獻是遠遠不夠的，不久財政部長宋子文來到了上海灘，並第一時間登門造訪了爲抗敵後援會忙碌緊張、席不暇暖的杜月笙。

宋子文告訴杜月笙：“政府已經決定發行五萬萬救國公債，財政部已組成一個勸募委員會，辦公地點就設在上海，希望杜先生能全力協助。”

杜月笙說：“宋部長，那就一切從辦公地點着手準備，不曉得我杜美路那幢新房子夠不夠用，如果可以，我立刻騰出來，捐給勸募委員會使用，不管用多久，杜某人分文租金不收。”

捐出房子，接下宋子文交付的重任後，杜月笙立即行動，一口氣成立了兩個勸募隊，上海市民勸募總隊長由他自家擔任，上海商界勸募總隊長則由上海總商會長王曉籟擔任。

這項工作需要巨大的江湖聲望與能量，王曉籟一人抗不住，不久即向杜月笙請救兵，杜月笙沒做二選，跟着一腳又跨過去，兼了商界勸募隊的副總隊長。

經過四出奔走努力，由杜月笙領銜的勸募成績大到驚人，面向全國發行的五萬萬元救國公債，僅只上海一地，便募得了七千五百餘萬元，摺合當時的美金，亦達到了兩千三百餘萬元之巨。

說到八年抗戰時期的杜月笙，世人總有鐵血梟雄的印象，其實自一九三七年起，朋友眼中的杜月笙則是另一種樣子，他就像狂風暴雨中一顆滄桑不倒的老樹，雖然乾枯，卻異常的堅毅，堅毅中並且散發着濃烈的大義擔當。

這是杜月笙真實的樣子，五十年的江湖生涯，他耗費掉的心力心智遠比其他人多，他的樣子很容易讓人產生江湖不易，江湖易老的極致感慨。

這是杜月笙的江湖造化，也是杜月笙的江湖“苦命”，正所謂江湖真君子者，盡是西風瘦馬。比他大的黃金榮是越老越富貴，比他大的張嘯林是越老越暴戾，只有他是易折而不屈的滄桑君子樣。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駐日大使、杜月笙的摯交好友許世英曾在回憶中記述了這樣一幕。

七月十三日，大戰爆發之時，正在就醫的許世英奉命力疾返任，杜月笙得知老友要途徑上海，連忙到北站迎接。

送許世英登上駛赴日本展開斡旋的海輪時，兩人站在碼頭上，看着停泊在附近的日本軍艦，沉默不語。

許久，許世英才意味深長地對杜月笙說：“你事繁食少，太操勞了，一定要保重身體，接下來你恐怕又要大忙特忙一陣了。”

杜月笙不禁慷慨動容，他對許世英說：“放心，我今年剛五十歲，年富力強，身體對付得過去，只要國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杜某人必定萬死不辭。”

許世英在回憶中說，當時他非常感動，因爲壯士不壯，忠義滄桑，梟雄不易！

八月初，日軍圖謀上海的罪惡行動終於還是登場了。

八月九日，日本海軍陸戰隊故技重施，他們派出兩名士兵駕乘軍車強行闖入我虹橋機場，結果被我方衛兵當場打死。事後消息報道稱，雙方在虹橋機場發生槍戰，造成兩名日本人死亡、一名中國衛兵死亡。

其實，在這起槍戰中，中國衛兵是二比零戰績，我方並無人員傷亡，但爲了阻止日軍挑釁燃起戰火，上海警備司令部臨時槍決了一名死刑犯，並將之僞裝成了我方死亡衛兵。然而，這一記煙霧彈釋放的不夠仔細，日軍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八·一三淞滬會戰因此被點燃。

淞滬會戰第一階段，中國軍隊的表現是可圈可點、可歌可泣的。

大戰第一天，日軍攻，我軍守。日本海軍陸戰隊六千人，兵分兩路，使用立體戰術，猛攻守在江灣的八十七師，結果遭到頑強阻擊。

第二天，我軍轉守爲攻，八十七師士兵奮身反撲，用手榴彈和刺刀，越戰越勇，將日軍壓迫的節節後退。

八月十四日，我杭州筧橋空軍升空迎擊不可一世的日本空軍，一舉擊落敵機九架，創造了零比九這一空前絕後的輝煌戰績。

受此鼓舞，上海灘又一次沸騰了。

當天下午，我機飛臨上海上空，轟炸日軍佔據的公大紗廠、虹口一帶，以及停泊在黃浦江的日軍旗艦“出雲號”，上海人全然忘記了危險，爭先恐後、萬人空巷地到江干觀戰。

得知戰事利好，杜月笙在杜公館裏接待各方人士，興奮異常。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外間突然傳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震得杜公館搖搖晃晃、玻璃窗嘩嘩亂響。

見有危險，杜公館大管家萬墨林趕緊過來攙扶保護杜月笙。此時的杜月笙是驚恐的，但並沒有亂了分寸，他吩咐萬墨林說：“趕緊撥電話，問問是哪裏出了啥事體？”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巨響。

萬墨林正猶豫着該去繼續撥電話，還是該趕緊保護杜月笙離開，杜月笙又說：“趕緊撥電話，問清楚出了啥事體？”

慌亂中，萬墨林努力地撥電話，經過一疊聲地問詢後，萬墨林放下電話，大叫一聲說：“爺叔！不好了，大世界門口落下了一顆炸彈，炸死了不曉得多少人！”

因爲剛纔聽到了兩聲巨響，杜月笙又急切地說：“再撥電話問清楚，是一顆還是兩顆？”

於是，萬墨林再撥電話，又去打聽。這一次，消息來的很詳細，放下電話，萬墨林報告杜月笙說：“爺叔，是一架中國飛機，受了傷，飛過租界，一共落下來兩顆炸彈，頭一顆落在大世界門口，炸死一千多人，第二顆落在大馬路外灘，也死了好幾百人！電話裏說這兩處地方現在已經血流成河，慘極了！”

聽到這個悲劇，杜月笙面色蒼白地坐進椅子裏，一臉的焦急不安。

之後，外間的消息不斷地傳進杜公館，其中一個十分地讓人動容，全上海灘沒有人指責那架飛機，雖然那架受傷的飛機造成了兩千上海人傷亡，但所有人都稱頌那位駕機的飛行員是英雄，因爲他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跳傘逃生，任由飛機墜入人煙稠密的租界和市區。

見上海灘戰火硝煙中盡是豪情大義，杜月笙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對萬墨林說：“趕緊跟我去一趟黃公館，眼下一定有太多的難民需要救助了。”

萬墨林不解地問：“去黃公館幹什麼？”

杜月笙說：“我要讓金榮哥立即打開大世界，儘可能就近就快地收容上海灘的難民，不能讓他們再被炸死，再被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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