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生的隊伍,學歷越來越高,生產的文章越來越多。但捫心自問:我們培養了更多真正名副其實的名醫了嗎?若干年後,當我們老了,還敢找自己的徒子徒孫,給自己和家人看病嗎?

不是笑話的笑話

我還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曾在北方某醫院見習。

那年,醫院普外科招聘了一名上海某大學畢業的外科博士。他的導師是國內知名的業界大腕,應聘時,各種科研項目和 SCI 文章寫滿了他的個人簡歷。

醫院引進博士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北方小城中,報效家鄉父老的名頭,令這位博士一時風頭無兩。

博士入科後,科室主任安排他跟隨某副主任醫師熟悉業務,遭到拒絕。空降兵式的心態,讓他決定自己帶領獨立的醫療小組。

悲劇就此開始——第一臺甲狀腺手術便大出血,匆忙止血中,損傷了喉返神經。

家屬找醫院討要說法,最後得到 30 萬的賠償,並拿這筆錢在醫院旁邊開了家飯館,生意異常火爆。

那年,在學校附屬醫院也發生了類似問題。

剛畢業的外科醫生爲一個反覆消化性潰瘍的患者實施了胃大部切除術。手術還算順利,但術後不久又開始出現頑固性潰瘍。

病例討論中,某位老專家一句道破天機:該患者血鈣水平一直都高於正常,血鈣是潰瘍常見病因,而甲狀旁腺功能亢進是血鈣升高的源頭之一。

接下來的故事,可以說是充滿了俗套——果然,超聲提示患者甲狀旁腺腺瘤,降鈣素水平異於常人。三下五除二,甲狀旁腺腺瘤便被切除,消化性潰瘍得以自愈。

後來這種事情大家就司空見慣了。

我遇到過夜班醫生請急會診,要求幫忙抽動脈血氣的;也碰到過夜班病人心臟驟停,醫生嚇得手足無措,由於本院會診醫生無法及時前來,最後竟自己打 120 請求支援的。

這種事情不是笑話,如果我們把它看成笑話,纔是最大的笑話。

一種新的對話語系

大學畢業後繼續攻讀研究生,我發現身邊的人,完全換了一種對話語系。

身邊的老師和同學們,多數都把「科研、SCI 論文」放在嘴邊。

而實習期間,一羣同學圍住帶教老師討論病例,大家相談甚歡,甚至連午飯都錯過的情形,消失的無影無蹤。

然而,病例、臨牀基本功,是任何學歷和論文無法替代的。

當我們像福爾摩斯一樣將疑難病例偵破、像戰士一樣讓危重患者轉危爲安時,臨牀醫生獨有的那份喜悅,是其它任何事情所代替不了的。

片面地否定論文、片面的強調論文,都犯了一樣的錯誤。

沒有人會反對醫生寫文章。經驗教訓、心得體會、假設與構想、立場與爭鳴,都需要文章來呈現。

但我們不能否認,那些只寫菜譜不去掂勺的胖子,終究是成不了好的伙伕。

讓每次總結成長,對得起自己的委屈

我的師父說過:作爲心臟介入醫生,每天只在流水線上出力,而不去主動思考總結的,根本對不起自己身體流出來的汗水、喫進去的射線。

在 SCI 的夾攻之下,國內醫學期刊確實舉步維艱。國外優秀期刊不少,但又並非所有醫生都能看得到、看得懂。

所以我一直向學生們建議:別小看國內學術期刊,它們的病例討論同樣可以精彩紛呈。

這是我多年養成的習慣,國內雜誌發表的研究幾乎很少關注,但那上面病例報道和病例分析,卻不願錯過。

《中華內科雜誌》官網中臨牀病例討論專欄

《中華醫學雜誌》官網疑難病例析評專欄

《中華高血壓雜誌》官網病例討論專欄

它不同於個案報道,是以抽絲剝繭、步步推進的討論爲亮點。專欄裏面的內容涵蓋了大內科所有學科,總有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病例討論。

我通過他們的官網,下載了 2002 年以來發表的所有疑難病例,並且打印出來自己裝訂成書。

我的確不清楚全國還有多少人與我一樣,幹過或幹着同樣的事情。

筆者自行裝訂成冊的疑難病例討論

閒暇之餘,我會取出來一本津津有味地研讀。

每當翻開這些大內科病例,便覺得自己又成了一名真正的內科醫生,而不只是一個心內科醫生,一個搞心臟介入的電生理醫生。

「專科」保障了鑽研與專業,「專科」有時也限制了視野與思路。

天朝行醫,有山川之險、有城府之嚴,我們要讓每一次總結與成長,對得起自己所受的委屈。

我喜歡和高個兒的人在一起,和高個兒的人在一起,我纔不會駝背。

醫生老了,敢找徒弟給自己看病嗎?

某月某日,我和成都幾位心血管前輩喫飯。

酒酣耳熱之際,一位科主任突然對我說:「當我老了、病了,願意邀請你擔任我的主治醫師。」

我覺得很幸運。因爲這是同行之間最大的褒獎,是無上的光榮。

身處教學醫院,我作爲帶教老師遭遇的最大困惑是:有些研究生和規培生,一問三不知,再問全不知;還有些研究生的優點是「一點就通」,缺點是「不點絕對不通」。

爲了應付考試,他們也看書學習,但是這種學習缺乏「激情」。簡言之,沒勁。

如今,中國醫生的隊伍裏,學歷越來越高,生產的文章越來越多。

但捫心自問:我們培養了更多真正名副其實的名醫了嗎?

假如一羣從事臨牀的人,都不真正熱愛臨牀,不真正懂臨牀……若干年後,當我們老了,還敢找自己的徒子徒孫給自己和家人看病嗎?

是時候想想我們的教學方法與評價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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