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歲月的積累,對經典的解讀,也可以成爲經典的一部分。從這一層面看,86版《西遊記》,是一部名副其實的經典神劇。

它主題是“神”,連“凡間示現”的播放率也“神”到天曉得:霸屏30多年,重播次數多年前就越過3000次,至今還是上星頻道每年播放次數的冠軍。按眼下通行算法,播放量更在9萬6300億次以上。這是業界吉尼斯紀錄,也不大可能被超越。

我與昨日,彈指即散,可《敢問路在何方》、《女兒情》等樂曲,依然還是銘刻在幾代中國人腦中的旋律。還沒有一部劇,有如此炫目之光,可以讓所有國人沉浸其中,無可救藥的喜歡,裹挾於半生以來的記憶之中,像是此生不經意的閒筆。無數街頭巷尾的升斗小民,口耳相傳,目接神會,從慘綠少年,一路看到了現在的心老頭白。兒孫打開時,還不免偷瞄幾眼,心情如接久別的老友。

甚至在煙濤微茫、語言迥異的國外,它都是“全民網紅”擔當。比如鄰邦緬甸、越南等,86版《西遊記》在那至今還是超高人氣。從調查數據看,講家喻戶曉並不入浮誇。我親耳聽過一位緬甸留學生聊過,孫悟空是他們知道的第一個甚或是唯一的“中國人”。

我想的,一定有無數的人們,和我一樣,歲月年華拋人而去,可《西遊》電視劇還是曉霧中的風景,不是越來越遠離,而是愈來愈清晰:一幀幀畫面、一句句臺詞、一節節劇情、一個個人物,妖魔仙神、狼蟲虎豹,顛倒都念得爛熟。不矯情地說,在我眼中,這是迄今大陸最成功的一部文學經典翻拍劇,也是我最喜歡的。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必是。

也許,那種無處不在又傻里傻氣的情感,就叫真誠吧。在我很小的時候,齊天大聖即我心中大偶像,是打死不倒的鬥戰勝佛。他的喜悅和悲傷,我是年紀越大越容易理解。就連那位情意綿綿遺恨難消的女兒國國王,我陡然還會惦念起她:

負心的御弟哥哥絕然走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過得好嗎?

現在回看,86版的《西遊記》,論技術水準,說是改編神劇,確實有點過不去。對比當下,它還是粗糙的,那特技,騰空變幻什麼,老實說,最多且最土。

可詭異的是,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出這一點缺陷,可還是會心悅誠服喜歡,還會反差地共睹到一股相反相成式的格調:誠意、創意,與精緻感。毫不誇張,這部劇放到今日,仍然不落伍,不跌份。反反覆覆不厭其煩的重播力度,與收視率,已悄然說清了這一點。

那86版的《西遊記》,它最凸出的點在哪裏?我以爲,就是現下被說爛的四字真經:匠人精神。啥是匠人精神,說白了,用心真誠就是匠人精神。匠人精神,不是純技術主義,更非日本人所專有——往昔不遠的中國,也都不是沒這套準則,只是集體失散了,渙退了,忘懷了。大家不想真誠了,不再用心了,改用腳去丈量鈔票,於是自然地塵埃惹盡,爛片無數。

《西遊記》講什麼,講唐僧師徒萬里窮遊。86版《西遊記》拍制的千辛萬難,實並不亞於三藏法師的天竺歷險記。名曰86版,是82年就動拍了的。25集,就一臺攝像機,一位攝影師,萬水千山踏遍,扛了6年,待到攝製全部完畢,費時竟然18年,燒茅煉丹一般。人壽幾何,世所罕見吶!《敢問路在何方》裏唱道,“一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於他們有意無意的心聲告白。

只能說,《西遊記》趕上了中國電視劇攝製的黃金時代:社會清貧,技術落後,可國家是處處盤算着“集中力量辦大事”,而個體都發自內心地把自個當主角一樣奉獻。

大環境上,1980年代,我們的文藝氛圍是如此自由奔放,千樹萬花,各顯神通。《西遊記》邂逅最好的孕育時分。所謂時,真不是早,也非先,而是恰至好處。

那是一個“春天”,所有人都甫從桎梏中逃出,就想做點啥,名利不是最關心的,只要體現自各的價值,多少彌補回被蹉跎掉的時月。不用特意指出,《西遊記》劇中,演員們的賣力與傾情都是人所共見的。比如,劇組缺錢,請不了更多人手,演員李鴻昌主動請纓,一人就分飾7角,劇中神靈活現的驛丞、大臣、佛祖、客商、老漁翁、黑狐精、多目怪,都是他一人。基本沒報酬,半義務式,他拿出靈魂去演。

那時“娛樂圈”的條件,真是艱苦,可是人也較真知足,名心不重,幾乎都樂在其中。據說,劇組每人每天伙食配額只5毛錢,可在廣州拍戲一碗餃子就得2塊5,還才6個小塊,一羣北方男女,根本喫不飽,楊潔導演就自掏腰包請喫飯。就這點零碎,彼時的主管電視臺還不給錢,許多人告黑狀,說楊潔夫婦借拍戲名目遊山玩水,出國消費。

因爲窮乏,裝備等硬件也落後。比如,那麼大型的戲,攝像機只搞到一個,無法多角度同時拍攝,效率極低。比如,吊威亞時,配套不及,演員時常要摔傷。有一次,沙僧閆懷禮從高空掉下,170多斤重,直接砸在攝像師王崇秋腦袋上,當場把人家砸暈送院。楊潔日後得去日本,參觀了同行片場,就大感慨,有人家三成設備,好多年前就能提前完成,搞的自然也會更好。

後來,央視等單位終於願鬆手了,劇組可自尋資助。他們找到了鐵道部第十一工程局,拿到了300萬的資金支援,困難纔有所改善。可總體上,開銷過於龐大,還是遠遠入不敷出。這也是《西遊記》起初只能拍到20來集,就不得不暫停的最主要緣由。

這些往事,已離世的楊潔導演,在2012年前後,出了本追憶錄,題爲《敢問路在何方:我的30年西遊路》,圖文並茂說的很清楚。此書某東70來塊錢,一樣有情懷的你,值得擁有。

所以呢,從這些意義上論,86版的《西遊記》,正確稱法不該是“央視版”,而當說是“楊潔版”。這並不是要非議什麼,而是說,導演楊潔所付出的心血,最理該得到我們的敬意。

要一再感嘆的是,86版《西遊記》這般的影視盛況,真的是無可複製了。那是一個沒人神叨呼籲啥“工匠精神”,可人人都情懷滿腹、責任在胸的時代,願幹事,能幹事,可以幹好事,能夠幹大事。到了眼下,速食文化橫行霸市之日,多數影視純以賺錢爲目的,緬緬紛紛,輪番喫個罄盡,除了浮躁,一無所得,如何能拍出啥良心劇呢!

這是精氣神全散了。86版《西遊記》的每一回重播,委實都是在善意提醒:只有用心才能成就經典,唯有慢工方出細活。 我們讚賞它,還每每爲之大爲感慨,心理因素說深點,那是因爲我們所見所聞的,絕不止是文學經典的場景重構,更是老一輩中國人對工作的費心、對藝術的情意、對生活的仁愛!

再說白了,我們集體如此眷念於86版的《西遊記》,極大程度上就是對文化現況不滿。如今的絕大多數影視劇,都經不起品了。我們似乎除了技術可炫,此外幾乎就是一地雞毛鋪陳的亂場塌臺。整天吹特效,擺投資,赫赫煌煌,不可一世,講真也就剩下這點淺薄可自我揄揚,早就宗旨走了歪路,姿態落了下乘,心思用錯了地方,觀衆也難找到擁抱的理由。

前些年,朱軍的《藝術人生》欄目,搞了個“《西遊記》30年再聚首”的專集,飾演女兒國國王的朱琳,一上臺就說,那麼多年已過,“我眼裏就只有一個人,我的御弟哥哥”。她口中的“御弟哥哥”,就是當初與她演對手戲的徐少華。當被問及還有何話要告白時,她黯然而道:“自女兒國一別,三十年未見,御弟哥哥,別來無恙?”

當時,我看的差點有淚而出。太多人事,你認定的歸宿,不過就是過渡;你以爲的過渡,不料就是歸宿。30多年悉悉索索過去了,《西遊記》以後的中國影視劇,可還能別來無恙否?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