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最痛的時候,中樞神經會自動把痛感調低。因此生命的節點處,記憶總是恍惚,很容易模糊了具體的對白,只留當時的情緒在腦海。

有的要死過一次,有的要嚎哭整晚,有的要醉酒三巡,有的要在身體上拓滿刺青,有的要用菸頭在自己身上灼上幾塊難看的疤,有的要環遊世界一大圈再繞回原點,有的要耗盡青春年華苦等一個永遠不會回應的人,有的要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把自己當抹布丟在角落一段日子,有的就那麼靜靜躺在牀上嘆了一口氣就失去了過往全部的囂張和戾氣,有的就只是輕描淡寫努力地笑了一下就把後半輩子所有真心的笑容都消耗殆盡……

光怪陸離的世界裏,人突然成長的一瞬間各種各樣。各式各樣的人生在歷經各式各樣的苦痛之後,打碎了脆弱的童貞,帶着憤怒和不解,接受了現實的安排,活成了差不多的大人。

相比這些人,果果的成長來得更平靜也更殘忍,她只是在無力反抗的年紀安靜地待著,不覺間完成了命運對她心靈的重新洗牌。

小果果的出生

果果出生的時候,我十二三歲,讀小學六年級。

後來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小時候心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對我媽懷孕這件事,我幾乎全然不知。

我們家家教非常嚴,爸媽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從記事到高中畢業,我沒有在任何親朋好友家裏過過夜。出去玩要跟家裏打招呼,規定好時間,幾時出去,幾時回家,晚了就是一頓打。

在教訓我這件事情上,爸媽很有默契,爸爸從不動手,但也不阻攔,媽媽打我,他就坐旁邊看着,覺得程度差不多了,就過默默起身進屋看書,媽媽就知道:可以停手了。總之,我是個可憐的寶寶。

長大一點之後我嘲笑過爸爸裝好人默默在背後當大BOSS,爸爸被逗樂了,他說:“裝什麼好人啊,爸是當兵的,下手沒輕重,一巴掌下去要你半條小命,你仔細想想,你媽打你哪次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唉~後知後覺的幸福,真好。

12歲那年的一個傍晚,爸爸跟我說他和媽媽等下有點事要處理,晚上不回家,讓我叫個同學來跟我住。

我如獲大赦,屁顛屁顛兒就跑去玩了。

第二天放學回家,媽媽神色憔悴地躺在牀上,我剛想問我媽咋了,就看到她旁邊擱了個皺皺巴巴的小東西,那是果果。

媽媽說:果果送給別人養了……

果果剛出生的時候我是完全不知道疼她的,嬰兒都好醜的:稀疏的幾撮胎毛軟軟地趴在腦袋上,眼睛也睜不開,渾身上下都是軟的,一身奶味,睡覺的姿勢像只小癩蛤蟆,醒來就尖着嗓子哭個不停,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她。

我每天放學回家路過牀邊的時候總要瞟一眼,她不是在喫就是在睡,好無聊的日子啊。

那天的我擱下書包,像往常一樣瞟了一眼她睡覺的的那個角落,然後我就愣住了——她不在。

我問我媽:“小孩兒呢?”

“沒想到又是個丫頭,養不起,擱家裏也是遭罪,你爸找了個好人家把她抱走了……”

我自認從沒覺得喜歡她,可我忽然就難過起來,站在那裏盯着我媽,確認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

她那麼小,她還不知道她的爸媽是誰,她還沒見過我,我還沒抱過她……

那是第一次,我那樣清晰地感覺到她是我妹妹,是我想要保護想要照顧的人,那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很微妙,不需要言語和碰觸就已經活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讓我在懵懵懂懂的年紀懂得疼惜與憐愛。

爸媽不忍再逗我,爸爸說:“滿月了,給她換了個牀。在那呢~養得起兩個就不愁養不起三個。”

順着爸爸手指的方向,小果果保持着小蛤蟆姿勢呼呼大睡,小拳頭攥得死緊,不時吧唧着嘴吐泡泡,沒心沒肺的。

我走過去趴在她的小被子上輕輕戳她的臉,“你快點長大啊,不然又要被人抱跑了~”

這個小果果,居然跟我完全相反

我小時候嚴重挑食,家鄉產小麥自然喫麪食,可我不喫;爸媽愛喫香菜,可我不喫;有營養的胡蘿蔔,我不喫。左不喫右不喫,瘦得跟小猴崽子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物極必反,果果小時候什麼都喫,真的不是誇張,什麼都喫,我幾乎懷疑她沒有味覺。給她一個花花綠綠的玩具,她放嘴裏咬咬,不好喫!扔掉!給她一塊餅乾,她放嘴裏咬咬,呀!能喫!馬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見,口水跟餅乾渣滓糊了一臉……有一次我抱她去路邊玩,一會沒留神,她就撿了一塊泥巴一臉享受地在那啃……

那時候爸爸上班,媽媽日子過得很清閒,整天跟人打牌,人送外號“排長”~果果是在人堆里長大的,她會說的第一個詞語是:“報單!(就剩一張牌了的意思)”她嘴巴很笨,喊姐姐一定要語速極快地喊一連串:“姐姐姐姐姐姐姐……”讓她喊一個字,她就把手指放在嘴裏咬咬然後眼巴巴地抬頭瞅着你:臣妾做不到啊!

果果小時候也不跟比她小的孩子玩,她嫌棄人家拖拖拉拉地鬧心,總是巴結比她大的孩子,追着人家瘋跑,可她不肯將心比心想一想,人家難道就不嫌棄她拖拖拉拉……

有一次我在寫作業,看到三歲的果果拽拽地拎了一根棍子衝到一羣六七歲的孩子前面,大呵一聲:“弟兄們,撤!”

那羣小混蛋絲毫沒給我們家小不點面子,沿着跟她完全相反的方向呼呼啦啦猶如蝗蟲過境般一湧而過。

小果果站在原地尷尬了一小下,眉開眼笑地追隨她的弟兄們去了。——你們不跟我混我還不能跟你們混?

我在心裏感嘆:妹子,你的心還真大啊!

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人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任何成長都要以疼痛做代價。

那個陽光正暖的午後,我坐在窗口張着課本合着眼,裝模作樣地學習,小小的果果愣頭愣腦地提着根棍子追着小孩們快樂地奔跑。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那樣安寧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意外來的太突然——我們的父親因醫療事故去世

爸爸意外去世的時候,果果只有三歲半,她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拉着爸爸的手捏啊錘啊,奶聲奶氣地喚他:“大懶蛋!別睡覺啦!別人都在幹活,你也起牀收麥子啦!”

有好事的人惡意逗她:“小果果,知道你爸爸怎麼了嗎?”

小孩歪歪腦袋滿臉天真:“在家睡覺啊。”

人心都是肉長的,在孩子單純的眼眸下,沒人忍心再接下去調侃她。

她有點調皮,但是一直很乖。爸爸走了,家裏的天塌了,沒人顧得上她。她不哭不鬧,趴在牆邊唱着歌:“啊啊啊,我愛我的家,我愛爸爸,我愛媽媽……”大人們瞬間淚流滿面。

我們都以爲她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直到入殯結束人羣散盡那天,我和二妹一左一右拉着果果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問她:“果果,你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嗎?”

果果安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爸爸永遠也不會回來抱我了。”我的情緒再次崩潰。

那些年的我們太無措、太痛苦、太驚惶,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放任自己鬱鬱寡歡以淚洗面。但日子終究是要往前走的,哪怕是三歲半的小孩,也得面對現實。沒有人顧得上她這樣一個小不點的存在,她只好自己安靜長大。

失去爸爸的小果果變得非常乖,她不再吵鬧,不再哭喊,不再撒嬌,不要喫的,不買玩具,慢慢學會獨自打理好自己不讓隨時處在崩潰邊緣的大人操心。家裏的氣氛總是陰雲密佈,她有點怕,只好努力減少存在感。這一努力,就養成了習慣。

有人討厭淡然的人,覺得他們裝逼。他們大概是體會不了,從暗無天日中走出來的人,對人生是真的不會再有太多計較的。

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寧靜的午後手拿木棍追着小兄弟瘋跑的假小子,那畫面在我記憶裏定了格,每次翻卷起回憶都能在眼眶深處引發一場海嘯。好想讓她就那樣肆無忌憚無憂無慮地成長,可我小時候身單力薄自顧不暇,等到長大,她的童年已經流逝了大半。

時光一晃如舊,小兄弟到底是沒追上,小果果長大了,承擔着很多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負擔。她的姐姐再愛她,在她童年歲月獨自流下的淚水,隔着歲月的長河,終究是沒辦法替她擦乾了。

姊妹——我和我的妹妹

12歲的果果

人是很彆扭的動物,我和小果果也是

果果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家庭環境讓我壓抑,一心想要逃離,我選擇了遙遠的廈門,千里之外會開啓怎樣的人生?我沒有仔細去想,只是收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顆被撤下了棋盤的棋子,局裏的明爭暗鬥都不再與我有關,我只要棋盒裏靜靜地安躺。近在眼前的生活太過心酸,讓我對遠方的期待大過了對未知的恐懼。

臨行那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收拾好了行李,果果過星期天,鬼鬼祟祟地進了屋,把我收拾好的箱子翻得亂七八糟。我牢騷了兩句,她沒辯解什麼。

喫過午飯,我去車站候車,她去學校補課。

在車站坐着,無聊翻看自己的英語筆記,有一頁折起了一個小小的角,我把它攤平,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映入我的眼簾,那上面寫着——

“果果:大姐我愛你。”

顧不上四周人來人往,我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那天我等到最後發現自己看錯了發車時間,只好先回家等第二天再去車站。巧的是果果也沒去學校,媽媽太忙,下午沒送她,打算週一早上再過去。

我們倆看着對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果果進屋寫作業,我直接扔下行李倒頭睡了。

人很彆扭,時而感性到眼淚說流就流,時而理智到近乎冷酷無情。上一秒情緒氾濫的自己總在下一秒被熱衷逞強的自己狠狠鄙視,最真實的情緒總是流露在最不爲人知的地方。

她是個不擅長表達的妹妹,以爲要很久纔會再見到姐姐,小心翼翼地寫下了那點小小的心意。

我是個不習慣被表白的姐姐,只想背後默默感動一把,哪知道當晚就再次碰了頭。

真尷尬……

那個筆記本用完的時候,我撕下了那張字條貼在隨身攜帶的工作日誌上。它一直在我身邊,任憑外面世界風吹雨打,看到它我就會記得,我是一個姐姐,有一個小小的、笨笨的妹妹,她愛我,需要我,這是我歷經多少苦痛都要爬起來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姊妹——我和我的妹妹

果果:大姐我愛你

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我活的像個大小姐,而果果,活的像個丫頭

大學四年我就回家了兩次,大三開始實習,積攢了兩年經驗,回家開起了自己的工作室,賺得有限,但是能和家人待在一起,我很滿足。

果果快12歲了,大人們常年在忙,她要照顧弟弟喫飯穿衣,要收拾家裏大小事務,要兼顧自己的學習。晚上喫飯,她默默拉好桌子、點上蚊香、倒上開水、把我炒好的菜一樣一樣端出去,然後回頭問我:“姐,你不把門先關起來麼?門開着蚊子多啊!”

我心裏湧上一陣心酸,過慣了朝九晚五的獨居生活,我早已習慣餓了點外賣渴了買飲料的生活方式,回到家裏柴米油鹽的現實中,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一樣不知所措。

而我不足12歲的妹妹,熟練地操持着家務,像個小丫鬟一般把大人小孩照顧得妥妥當當。

很久以後我纔想明白——被爸爸的離世和後來的家庭變故影響最大的,是姐妹中年紀最小的果果。我們當時都有了逃避和反抗的能力,只有她,太柔弱,只好來什麼就承接着什麼,逃無可逃。

沒想到,第一個支持我作家夢的,居然是果果

早上起來我給果果梳頭髮,帶上新買的頭花,特別漂亮。她問我:“你啥時候走啊?”我說反正你開學之前我不走。

姊妹——我和我的妹妹

我和小果果

我給她買禮物,她從來不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只是笑得很幸福。

她有時候特別二,我炒菜的時候跟她說快去買個雞蛋,她拿上錢蹬蹬蹬跑到門口,忽然回頭一臉震驚地問我:“就買一個人家賣不賣?”

她很單純,你跟她講個瞎編亂造的故事她都能聽得一個勁抹眼淚。

她特別懂事,我做廣告創意,夜貓子慣了,早上起不來,她會騎車去飯館打包兩份面回來,然後趴在牀頭等我醒:“姐,喫飯吧。”

她還是什麼都愛喫。

我寫文章。最開始沒什麼人看,她就一篇一篇地都轉發到她空間裏。我心裏想你們這些小屁孩能看懂個毛線啊,但是看着小孩們一個勁在後麪點贊(他們不懂怎麼點贊,全部點在了鏈接外面O(∩_∩)O哈哈~)哪裏還忍心吐槽,只剩下滿滿的感動。

姐妹情,是簡單也是最美

我們都不是擅長把感情流於言辭的人,千言萬語統統融入了生活的細枝末節裏。我們曾一起經歷過大風大浪,也一起品嚐着柴米油鹽,我看着她長大,就算有一天要走上各自的生活軌道擁有另一個不再包括對方的家庭,這份姐妹情,也註定要貫穿我們整個人生。

就當是份報答吧,畢竟在心灰意冷的年少時光中,是她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懂心疼還有愛,我還糾纏過往,我還憂心現在,我還憧憬未來,我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

提着昨日種種千辛萬苦,嚮明天換一些美滿和幸福,愛你夠不夠多,對你夠不夠好,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不願讓你看到我的傷處,是曾經無悔的風雨無阻。擁有夠不夠多,夢得夠不夠好,可以追逐,不認輸。甜蜜的負擔,溫暖的陪伴,感謝你,讓姐姐這麼多年不孤單。

不敢太壞,不願太乖,手牽手就算惹禍也不賴。假使有日,想結婚並有小孩,仍記得破舊的那雙球鞋。姐姐呀姐姐我同你一起,遊戲旅行看戲。天光到天黑滿布的驚喜,是最簡單最美……

姊妹——我和我的妹妹

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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