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火车是一种神奇的交通工具,在无法改变的既定轨道上,见证时间与空间的更迭。两根看似单调而无限延伸的车轨,把不同的景致、色彩、文化、自然一一相连。所以只要有铁路的存在就可以解释一切奇妙的相遇。东方淳朴与法式浪漫,南境边陲与贸易中心,马帮嘶啸与汽笛轰鸣,彬彬学者与营营乡民,山峦峡谷间的钢架铁桥,货品林立的海关洋行,咖啡酒吧间里往来休憩的异国商贾,交谈间夹杂着法语的垂垂乡老,所有的元素只因滇越铁路的连接,合理的出现在了历史同一帧的画面中,这个影像故事有个存在了两千年的名字——蒙自。

碧色寨车站外观为法式砖木结构建筑,红瓦黄墙

滇南之城蒙自,这个充满异族风韵的名字,来自于县西坝子边缘目则山山名的汉语讹化。位处云南省东南,北回归线穿境而过,与邻国越南仅一个半小时车程,使得蒙自成为了连接东南亚各国的天然咽喉。可当地人却坚信,20 世纪初法国铁路公司将蒙自选定为滇越铁路滇段第一换装中转站的原因,只是一场无关利益的浪漫邂逅,这一片依山面水的浓郁碧色太过美丽,太过吸引,于是在自然山野间便有了碧色寨车站,有了一方繁华。

始建于 1909 年的碧色寨车站见证了 20 世纪初蒙自地区的辉煌贸易史

从蒙自城区北行 10 公里便似一场跨越重洋的穿越,现代化的街道群楼一一消失,地中海海风却毫无预兆的迎面吹来。初见,一抹黄色跃然于荒野绿丛间,像是南欧夏日的阳光透过时间的夹缝直照到脸上,明艳到几不敢睁眼。细看却又不禁感叹眼前这如画般隐藏在色彩冲突下的和谐。目测不足 30 米宽的二层坡顶车站小楼,没有复杂的画梁浮雕堆砌,简练明快的几何叠加填充以红顶黄墙大面积明亮色块,地中海式拱形门窗带着优雅平缓的弧度,在建筑轮廓的横平竖直间加入了恰到好处的灵动。门板窗格亦是红色,被灰白的边框勾勒,宽大毫不拘紧,那红不同于传统大宅朱漆门的浓重,却更像是一种温暖的归处,让整面的黄墙变的不再单调。车站的背板是绿色,深浅不一,浓淡各异,高饱和到想从画面中溢出直染绿眼底。主体建筑暖色调的统一,色彩间的强烈对撞,我恍然间有一种闯入印象派油画中的错觉。画中的车站没有伤感分别的阴翳站台,每个角落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连空气中也都充盈着希望与活力的飞尘。

雨后的碧色寨车站与远方的群山

然而历史永远不会只有平和与喜悦,事实上滇越铁路对于中国而言是以屈辱和血肉为枕木铺建。1885 年中法战争后,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云南也随之被迫开放为内陆通商口岸,法国更一举获得该地区的铁路修筑运营权,自此蒙自从近代东西方利益碰撞的大后方变身成为贸易输送的前线。滇越铁路(因为越南曾是大清附属国,所以当时被称为云南铁路)的滇段在 1903 年正式破土,全长 465 公里,所建桥梁 425 座,挖掘隧道 155 座,总耗资近 1 亿法郎(折合约两百余万两白银),历时7年直到 1910 年 4 月 1 日方实现通车。如此浩大的工程加之云南复杂地形所带来的修筑难度,使得法国殖民者们从云南、河北、山东、广东、广西、福建、四川、浙江等省先后招募大量的修路工人。据法国铁路公司的管理报告所述其劳工为 70600 人,但当年清朝巡查官员的视察奏报中估算的人数却有二三十万。到底哪个数字才是历史的真相也许已无从考证,但恶劣的施工环境、安全保护的严重缺失加之殖民者们为了工程工期罔顾人命的残暴奴役却是无法争辩的事实。建筑学上的设计创举五家寨铁路人字桥,所有钢梁建材都由人力、马帮肩扛背驼分段运输,凌空组拼铆接合龙。在这架深谷之间山涧之上的飞虹背后是 800 多中国铁路工人生命的殒灭。

2010 年起,碧色寨车站被撤销,然而仍然会有当地居民和游客在这里停留

我幻想着这些鲜活的生命与曾经存在的痕迹都化成了这轨道下横卧的枕木从不曾离开这片温热的土地。踩着碧色寨车站前百年的铁轨一格一格的跨过去,迎着太阳让影子在身后被一点点拉长与火车驶过的痕迹相叠。我遍寻每一粒铆钉每一处接缝每一根木基每一块锈迹,却依然无法找到任何苦难与屈辱的留痕,只有几株没有名字的野草挣扎着从凌乱的石基间拔出油绿的芽来开出零星几点平淡的白花。

碧色寨车站前滇越铁路,每天仍有 20 列火车会从这里经过。

蒙自的铁路很窄,这里是国内现存最长的一条“米轨”。之所以叫米轨,是因为轨间距真的只有 1000 mm,比 1435 mm的标准轨窄了近三分之一。按照铁路修建时的理论设想,一辆奔驰在米轨上的蒸汽火车可以从昆明直驶到新加坡,可惜由于西贡至金边段的缺席,载满锡矿的中国“铁龙”终是没能见到马六甲的海浪。但即便如此,滇越铁路让云南与世界联通的速度从马背上的缓步跃升到巨轮急转间的风驰。昆明到越南海防乘火车只需 23 小时,到香港只用7天,到上海也只要 9 天,而在此之前这一路要耗费不下两个月。泰晤士报将滇越铁路与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并称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初“人类三大工程奇迹”。铁路通车之时,法国人曾骄傲的宣布“在欧洲各国中,除了俄国以外,就只有法国在陆地上与中国毗邻”。这里所指与云南相连的就是其殖民地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然而滇越铁路的命运却并不像它的铁轨般平顺。

碧色寨车站

1940 年迫于日本的压力,法国中止了滇越铁路上的一切贸易供给,铁路变成了抗日战争的物资输送动脉,轰炸对抗死守,损坏后再一次次抢修,铁道车站在硝烟弥漫中坚守。其后, 1946 年法国终于在铁路运营了三个甲子轮回后将所有权归还中国。直至 1957 年 12 月,新中国的列车才载着乘客与希望又一次停靠在了碧色寨车站的站台上。在 17 年的漫长等待后,滇越铁路恢复通车。但这样的再次启程却并没有让蒙自发展的脚步走的太远, 2 年后与之相连的个碧石铁路的拆除使得碧色寨车站直接从滇南中转枢纽沦落为只有慢车和货车才可能短暂停留的无足轻重的四等小站。 1979 年,中越战争中连通两国边界的南溪河铁路桥的轰然倒塌彻底将滇越铁路一截为二,通途重变天堑,蒙自与碧色寨车站一同被时代遗忘在了青山荒野之间。

米轨

依旧是那一路看似无尽的米轨,却没有了火车的滚滚白烟;依旧是那如骄阳明亮的车站,却没有了商人如织货物满仓。蒙自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年带走了苦痛悲伤,山风吹散了硝烟浓尘,遗忘保护它走过癫狂的迫害,把平和与静美填进它每一寸的色彩。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部名叫《芳华》的电影,不知还会有多少人记起蒙自,记得这里有一座如同油画般美丽的车站,记得这个曾被美誉“东方小巴黎”的一片繁华。

《芳华》中何小萍与刘峰坐在碧色寨车站长椅上(图片源自网络)

沿着铁路的方向行走于绿树灌木间的寨中小路,三不五时便会遇到错落在车站周边的法式建筑。小楼小院,黄墙红瓦,绿枝掩映还缀着恣意的野花。这些都是碧色寨车站生机盎然的附属衍生。挑一座心仪的小屋,坐在石榴树与太阳花间的条椅上,放下旅行的行囊与风尘想象自己就是这小屋的主人,阳光午后清风音乐。我突然开始理解法国人浪漫基因与独到美学沉淀的由来。

法式建筑的美从不只着眼于土木本身,色彩的大胆应用与自然景致的巧妙结合才方显其趣味横生匠心独具。蒙自南湖旁的法国滇越铁路总局亦是如此,尖顶长窗,花阑露台,临水而立在欧式庭院间,这座外观颇似钟楼的建筑被当地人称为“法国花园”。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这里曾是权贵接踵夜夜笙歌,在西洋音乐的背景声中酒香财色勾绘出的是只属于那个腐朽年代的纸醉金迷。

位于南湖湖畔,曾是“法国滇越铁路总局”的法国花园

同为红瓦黄墙,与法国花园隔湖相望的哥胪士(Kalos)酒店弥漫的却是书卷气笔墨香。 1938 年西南联大文法学院设立在此,闻一多、陈岱孙等教授曾居住在洋行的二楼,当是时南湖沿岸多是鸿儒名士、莘莘学子谈古论今激扬文字的身姿。这座做过洋行酒店、银行、卫生院、校舍、餐厅、历史陈列馆用途几经转换但始终赫赫有名的建筑最初是由来蒙自行商的希腊人哥胪士兄弟投资修建。随着酒店生意不断扩大宾客往来一房难求,三兄弟在越南海防、昆明、蒙自都开设了商店,在碧色寨和开远则开起了酒店分店。只可惜如今酒店都已不再对外经营,无法体验在百年客房中喝上一杯纯正的波尔多葡萄酒时的沉醉了。

1905 年建立的哥胪士洋行是蒙自众多洋行中时间最久,影响最大的一座

行走在蒙自,我一次又一次的验证着法国民族刻入灵魂的浪漫,原来当奔放与激情浓郁到极致便成了一种近乎不合时宜的固执对于当年的法国“开拓者”来说,即使身处地中海的温润海风无法吹抵的遥远东方,生活的乐趣依然必须继续。滇越铁路的存在让一切奢侈的想象成为可能。想喝牛奶,那就建个奶牛棚雇来员工自产自足;修房子要用瓦,那就沿用法国工艺在越南烧制再运来此处。碧色寨的一处不起眼院落中藏有一块标准网球场,场中的土基只需看一眼便知与本地土壤不同,这些红土是从法国本土乘船渡洋而来。与这些泥土一同前来的还有五株波尔多的葡萄树,我不知道这些已经枯萎的枝蔓当年有没有结出过硕硕红珠酿出过琥珀曳光,但我可以肯定在中国历史上第一间内陆咖啡店“滇越铁路酒吧间”的吧台上一定不会缺少甘甜的美酒与醇香的咖啡。

现作为西南联大纪念馆的哥胪士洋行

云南与咖啡的百年情缘不是由蒙自开始,却因蒙自变得更为亲密。无论是 20 世纪初,洋老咪(过去蒙自人对外国人的俗称)社交娱乐的聚集地内陆地区最早的咖啡间,或是 30 年代由越南华侨开办而深受西南联大学生喜爱的“南美咖啡馆”,当年其供应的却并不是如今闻名遐迩的云南小粒咖啡。虽然咖啡树在云南最早栽种的确得益于法国传教士的私欲与尝试,但从 1892 年起的几十年间,渔泡江畔朱古拉村的咖啡豆仍只能出现在当地传教士的餐桌上。至于小粒咖啡的故事一直要到 1950 年后才粉墨登场。而在小粒咖啡开始谱写其传奇而波折的故事前,蒙自咖啡的主角来自邻国越南。与云南相同,把咖啡树带入越南人生活的也是法国,只不过较之前者早了整整 35 年。

如今闻名遐迩的云南小粒咖啡(图片源自网络)

如今滇越铁路酒吧间与南美咖啡馆都在岁月变迁中褪色为黑白照片中的记忆,蒙自城咖啡店的菜单上云南小粒咖啡成为了绝对的宠儿,一口香浓入喉热气袅绕间,似乎侵入脑海中的都是蒙自这座城盛衰沉浮的百年记忆。

有人说一天中蒙自最美的时候是黄昏,南湖的水在粼粼闪动间透着喧哗落幕后的安详,一幢幢法式建筑渐渐融入一片茫茫的金色,铁轨向天边无限的延伸仿佛直通向太阳的所在,过客已匆匆离场,带走曾经拥有的,留下永不会失去的。

市中心的南湖是蒙自最经典的景点之一

我坐在站台上,墙上的三面钟早就不再运转,素色的钟面邮差绿的漆色,巴黎制造的落款。岁月把日记刻在车站的墙上,一天天的褪去就成了斑驳。我很想等待一辆蒸汽火车经过,以此证明蒙自依然还是那个生机勃勃的滇越第一中转站。可惜始终没有火车再出现,我突然意识到我等的那辆车早已驶离了蒙自,驶离了这个车站,载着追逐金钱的外国商贾,载着为护国运动而奔波的蔡锷将军,载着西南联大的奋进师生,载着赴越反击的无畏士兵,呼啸着驶向了历史的深处。

离开蒙自的时候我坐上了开往昆明的快车,我知道这一路将是一段新的繁华。

交通

游客可以从各大城市搭乘飞机或高铁等先前往昆明,再从昆明东部客运站乘车抵达蒙自。

住宿

红河官房大酒店

酒店位于蒙自市中心的南湖湖畔,占地四万多平方米。除了不同类型的客房之外,酒店内还设有中餐厅、西餐厅、红酒吧、和健身房等区域和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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