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瀏陽花炮廠爆炸背後:當地同類工廠事故頻發,煙花企業“遍地都是”)

瀏陽煙花爆炸核心區曝光:廠變廢墟 (來源:梨視頻)

突如其來的爆炸

12月4日,達坪村村民王麗萍一大早便出門,前往山坡上的“擦炮廠子”。

山腳的水泥路旁是幾片收割過的黃色稻田,田裏留下一排排稻樁。從水泥路一處岔開的斜坡路,向上拐兩個彎,就到了瀏陽市碧溪煙花製造有限公司的石下工區車間。這裏一共有三排工房,王麗萍在中間那排工房裏幹活。

7點多,巨大的爆炸聲突然傳來。“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王麗萍回憶,當時她驚慌失措,跟着身邊人往車間外跑,看到身後的房子全部倒了下來。因爲跑得太匆忙,她腳下被絆,摔倒在地,一塊重物從身後砸中了她的腰部。

大約500米外,稻田另一端的村道上,摩托車司機李明宇抬頭,看到對面半山坡的廠房轟然坍塌,木頭、紅磚飛向上空,還騰起一陣巨大的蘑菇雲狀黑煙。

▲12月5日,事發現場(圖中紅框區域)有多名工作人員人員正在作業。

村民吳秀春的家位於工廠正下方,爆炸發生時,她在門前的水泥地散步,忽然感到一陣震動,用她的話說,“像地震一樣”。吳秀春和兒媳一起抱着年幼的孫子往稻田裏跑,她回憶,有磚頭在天上飛,砸壞了屋頂瓦片,還有的落到不遠處的稻田裏。他們一直跑到幾百米外才停了下來。

多位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爆炸聲“隔一段時間便響一次”,一共響了三到四下。一段現場視頻顯示,許多村民在當地一所小學的門口空地避險、觀望,對面山坡上,幾束白煙飄蕩。

據長沙市委網信辦12月4日通報,這起花炮廠爆炸事故造成7人死亡、13人受傷。事後,企業負責人和出資方被警方控制,瀏陽市官方已先期免職3名官員。

廠房成了廢墟

12月4日上午8點多,正在瀏陽市上班的龔勇接到姐夫電話,“你姐姐出事了”。龔勇的姐姐龔良今年41歲,在事發車間上班。

龔勇連忙趕到達坪村。龔勇回憶,他在事發地下方的岔路口看到,警方在此拉起警戒線,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坡上有消防人員正在灑水。龔勇尋親心切,從另一邊繞遠路,穿過一片菜園,到了半山坡。他看到石下工區的廠房已成平地,磚頭、水泥碎塊堆砌成一片廢墟,“高度快到小腿位置”,一些滅火後留下的水坑還冒着煙霧。“小擦炮”四處散落着,在稀疏的火星裏,偶爾迸發出聲響。

龔勇沒看到姐姐,只能等待消防人員的救援。他拍下的一段視頻顯示,事發地不遠處,一輛麪包車嚴重扭曲變形,廠房僅剩幾根柱子,附近地面碎片滿地,有挖掘機正在作業。

當日下午,龔勇的堂哥在現場辨認出了龔良的遺體。龔勇的母親在事發後聽到女兒失蹤的消息便暈倒被送到醫院,家人一直不敢將龔良遇難的消息告訴她。

山下,許多村民家中窗戶玻璃被震碎。村民吳秀春說,她後來回家看到,滿屋子散落着玻璃碴。家中不少窗框已變形,牆體出現輕微裂痕。吳秀春介紹,政府工作人員第二天拉來了瓦片,並對房屋結構進行檢查。

▲事發地附近多戶居民家中玻璃在爆炸中破碎,部分村民家中窗框變形。

12月5日,新京報記者在事發村莊看到,山坡下的民房存在不同程度受損,有村民在自家樓前或樓內清掃玻璃碎片;有一棟民房的二樓窗戶已無玻璃,浴室內吊頂開裂;還有村民將薄膜紙釘在破碎的玻璃窗上,用來擋風。

當日,多位澄潭江鎮政府的工作人員逐戶排查統計房屋受損情況。一名鎮政府工作人員稱,已有數個工程隊,正維修、更換村民家中受損的窗戶,事故中的傷員,分別被送往瀏陽市中醫院及瀏陽市人民醫院進行救治。

▲12月5日,澄潭江鎮政府工作人員正在達坪村統計受損情況。

“相對安全的環節”

一位曾在事發車間工作的女職工告訴新京報記者,涉事公司主要製作各類小型玩具花炮——擦炮。

擦炮製作中最危險的“藥物線”,在山上的獨棟小屋中完成,經過“藥物線”製作的半成品會被系成一捆捆藥盤,由電瓶車運到車間,她的工作是給這些擦炮貼上包裝紙,裝進包裝盒中,成品會被打包送到旁邊的倉庫。

據其介紹,廠區的3個封裝車間相互隔開,但中間有通道。因封裝環節不接觸火藥,是生產過程中相對安全的環節,車間內人數較多,一般有幾十個人上班。

製作擦炮過程中,男女分工不同。男性一般參與灌藥、裝箱,而這次事發廠區的封裝環節,多由女工參與。新京報記者接觸多位村民和死傷者親屬,他們提供的信息顯示死傷者也多爲女性。

這位女職工說,最初聽說事故發生在封裝車間,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這種半成品,沒火是不會燃的。”當地一位花炮行業資深人士、有十餘年從業經歷的王兆平也表示,封裝環節工人不直接接觸火藥,出事故的概率很低。

但事故的確在撞擊中發生了。湖南省安全生產委員會12月6日發佈通報稱,經初步調查,事故系13號包裝車間職工,在將盛裝半成品的塑料筐拿出工房時出現拋甩動作,因摩擦撞擊引起藥餅爆炸,並引發12號包裝車間發生殉爆。

另據央視新聞報道,在對3名官員先期免職之後,瀏陽市官方對外透露,涉事企業存在違法生產、改變工房用途超量作業等違法行爲。

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2017年,該公司曾因行政違法被當地安監局處罰。

事發時,瀏陽市的煙花爆竹產業在高溫假期後復工僅一個多月。據湖南省安委辦印發的《關於加強高溫季節和國慶特護期間煙花爆竹安全生產工作的通知》,7月1日至9月30日,湖南省煙花爆竹生產企業全面實施高溫停產措施。符合復工條件的企業,10月7日可提出復工申請。

王兆平分析,涉事企業之所以改變工房用途和超量作業,可能與年關將近,急着趕工有關。

家家戶戶“靠花炮喫飯”

在達坪村,村民們形容煙花企業“遍地都是”。因收入可觀,多數沒有外出務工的人都幹這一行。事故中遇難的龔良,家就在距離事發車間約2公里處。

據其弟弟龔勇介紹,龔良有一兒一女,大女兒十六七歲,在長沙讀書;兒子13歲,已上初中。此前龔良本打算換一份普通工作,但和丈夫貸款買房後,還是選擇在待遇相對較高的花炮廠上班。

“如果她去洗碗,一個月能有2000多元。在花炮廠裏,每個月有三四千。”龔勇介紹,龔良工作的車間,通過計件覈算工資,車間內管理員會將每人封裝的件數記錄下來,工資則在年底結算,一年到頭,收入可達4、5萬。

而參與和火藥直接接觸的“灌藥”等工作,每日收入可在300元以上。員工如果手頭緊,還可以找老闆預支一些錢。此外,廠房對上班時間沒有要求,較爲自由。“在外打工每年也能賺幾萬,但家裏小孩不可能照顧得過來。”一名村民稱。

多位村民介紹,這家花炮廠還管工人一頓午飯。他們稱,這家工廠在村裏規模不算大,但做事的人很多。“食堂裏一桌10個人,最多的時候能坐滿七八桌”。住得遠的人來幹活,廠裏還會派車接送。

在達坪村,不少村民屋外堆放着沒有裝上火藥的煙花紙筒。對此王兆平介紹,瀏陽市一些花炮企業會把紙筒製作外包給加工廠,加工廠則從村民家中買來製作好的、質量合格的紙筒。至於加工廠爲何不全由工人生產紙筒,“因爲這受到工廠大小等因素的制約。”

事發後,一些村民對媒體採訪心存顧慮。村民李明宇向新京報記者坦言,這裏每家每戶都“靠花炮喫飯”,不希望因此事受到負面影響。12月4日後,長沙市煙花爆竹生產企業實施全面停產整頓,一些村民也向新京報記者表達了擔憂。“媒體曝光後花炮廠關門,我們喫啥喝啥?”

但也有人想遠離它。事故中另一名死者的弟弟告訴新京報記者,他的哥哥在同一個廠房給擦炮上藥,如今嫂子離世對哥哥打擊很大。“他說之後再也不幹這個行業了”。

從家庭作坊到現代化工廠

公開資料顯示,1995年,瀏陽被授予“中國煙花之鄉”榮譽稱號。2002年,國際煙花協會(IFA)總部常設瀏陽。

2006年出版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觀》一書中介紹,瀏陽有上千年的花炮製作歷史。新中國成立後,瀏陽花炮外銷五大洲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品種一度發展到13大類、3000多個。2003年,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對瀏陽花炮實施原產地域產品保護。2004年,國家工商總局註冊“瀏陽花炮”馳名商標。

此次事故發生後,瀏陽市乃至代管其的長沙市的花炮行業受到波及。據央視新聞報道,長沙市煙花爆竹生產企業從12月4日起,實施全面停產整頓,湖南將對全省煙花爆竹企業開展拉網式隱患排查。

王兆平所在的花炮公司也停產整頓,當地安監部門的工作人員到公司檢查。工人們回了家,等待再次開工。

王兆平介紹,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瀏陽市花炮廠以家庭作坊式的小企業爲主,工人往往只有幾個。當時花炮生產相對粗放,故而事故較爲頻發。

紅網一篇2007年的報道指出,上世紀90年代,瀏陽花炮企業最多時達2萬多家,幾乎“村村點火,戶戶冒煙”,安全事故時有發生。當時的行業,有着分散經營、規模小、手工操作、質量參差不齊、附加值低的特點。從1998年開始,瀏陽市強制性取締上萬家非法生產的手工作坊。此後,又對花炮產業進行整合提升,使得當地花炮產業從作坊式發展轉變爲集團式。

報道介紹,據不完全統計,1999年以來,瀏陽市先後投入8.65億元共改造花炮企業725家,新建廠房28650棟。“企業結構、產業佈局、組織結構得到了全面優化,完成了家族式管理向現代企業管理的對接”。

王兆平告訴新京報記者,在此過程中,花炮行業的一些手工生產環節也逐漸被機械生產所取代。一些企業與職業學校合作,培養專業人才。“總體而言 ,可以說這個行業是從不規範漸漸走向規範的。”

瀏陽市因花炮而聞名,花炮產業也成爲了當地的重要產業之一。

瀏陽市政府官網顯示,2018年,瀏陽市花炮產業集羣實現總產值228.2億元,同比增長9.7%,其中出口銷售額31.5億元,同比增長14.1%。而此次事故發生的澄潭江鎮,則以生產小型煙花出名。當地政府正着力將之建設爲“小型煙花之都”。

瀏陽市政府官網發佈的《澄潭江鎮2019年工作報告》指出,2018年,瀏陽市生產小型煙花的企業共有183家,澄潭江鎮佔71家,佔比38.8%;瀏陽市小型煙花產業年產值17億元,澄潭江鎮8億元,佔比47.1%。

上述報告還指出,從鎮域看,澄潭江鎮小型煙花總產值佔全鎮花炮產業總產值的88.3%,繳納財稅8615萬元,佔全年財政稅收的78.3%。

“困境”中的花炮產業

王兆平對新京報記者表示,近年來,隨着當地其他產業發展,以及各地對環保的重視,他所在企業的生意已不如前。“以前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會放煙花,但現在,需要放煙花的活動少了,錢沒那麼好掙。”

除此以外,人力成本、原材料成本、生產機械成本也在上升,讓不少花炮企業迎難而退。不少年輕人,也不願意涉足這一行業。

當地一位長期從事小型花炮貿易的企業人士對新京報記者表示,近年來,小型花炮產業發展面臨全國多地禁放,以及個人消費降低的挑戰。“以前就像年貨一樣,但現在大家都不想玩了。”他說,小型煙花產品較多、包裝樣式多樣,考慮到成本,許多小企業難以用機器取代人力。“一個機器就是一二十萬,做出來了,萬一這個產品被淘汰了怎麼辦?”

湖南省安全生產委員會也指出,多數生產企業安全標準不高、管理粗放,設備簡陋,工藝落後。

和王兆平所說的“大家都不想玩了”相對應的是瀏陽花炮行業近年一系列的安全生產事故。

新京報記者檢索公開報道及瀏陽市政府官網發現,2015年7月22日,瀏陽市社港鎮一家煙花製造廠發生一起火藥爆炸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受傷。

2016年3月2日,瀏陽市新沙花炮廠發生一起火藥爆炸事故,造成2人死亡;同年5月17日,瀏陽市荷花出口煙花廠發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5人死亡、1人受傷。事發後,企業主要負責人指使其親屬轉移3名遇難人員屍體,瞞報事故死亡人數。

2017年3月8日和9日,瀏陽市連續發生兩起鞭炮煙花企業爆炸事故,致2死3傷;2018年10月28日,瀏陽市荷花街道一家煙花廠發生爆炸事故。

在此次爆炸事故發生後,湖南省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的通報嚴厲指出,該事故的發生,充分暴露出湖南省煙花爆竹安全基礎仍然薄弱。

前述從事小型花炮貿易的企業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在瀏陽,一些花炮企業負責人爲了控制成本,使用劣質的原材料進行生產,容易在員工不知情的情況下引發事故。他表示當地政府應該加強這一方面的監管,淘汰劣質的不安全產品。“只有安全抓得足夠緊,悲劇纔不會重演。”

湖南省安全生產委員會表示,花炮生產企業非法違法生產經營的行爲方式多變、隱蔽性強,難以及時發現和打擊。此外,花炮行業發展信心不足,安全投入降低,低水平擴張、低成本競爭、低質量發展的問題突出,導致安全監管壓力陡增。

今年5月,瀏陽市政府發佈《瀏陽市推動花炮產業高質量發展十條》(下稱《瀏花十條》)。“加強產業宏觀調控、調整優化產業結構、強化產業要素保障、努力拓展內銷市場……”這是《瀏花十條》中,瀏陽市政府爲面臨困境的花炮行業開出的“藥方”。

按照官方解讀,《瀏花十條》發佈的目的,是爲了實現產業倍增效應,“爲行業涅槃重生創造契機”。而其中,還提及要加快花炮產業的新舊動能轉換。

這一點也獲得前述企業人士的證實。他介紹,目前當地政府部門正加大力度對落後產能進行淘汰,花炮企業一旦倒閉,便難以拿到新的相關證書。

今年2月,瀏陽市召開了2019年全市安全生產暨花炮產業發展工作會議。會議提出,要努力實現有限空間作業“零死亡”、花炮企業生產“零死亡”的“雙零目標”。

12月4日,在碧溪煙花公司石下工區傳來的爆炸聲中,這個目標已然破滅。

“這算是給我們這個行業,又一次敲響了警鐘。”王兆平說。

(文中所有具名人物皆爲化名)

李超 本文來源:重案組37號 責任編輯:李超_NB12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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