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天,攝影師肖全在位於昌平沙河鎮北京第三福利院食堂裏,見到了這個中年人:穿一件白色的老頭衫,手腕上纏着三片鑰匙,夾着煙的手舉在面前,擋住了三分之一的臉。肖全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與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對火。

這個人也是病人,精神病。北京第三福利院,其實就是一家精神病院。

中年人看起來倒是一切如常,只是說話的時候臉上肌肉有些抽搐。他反覆強調:“我不想出去,我出去幹什麼呢?我是瘋子,這裏很好!”看到他抽的煙不是什麼好煙,肖全跑出去給他買了一包萬寶路。

很少有人會知道,這個潦倒落魄神經兮兮的男人,在二十五年前,在全中國青年中是家喻戶曉的人物,每一個經歷過與家人在車站分別,之後被火車送走的知青,都反覆誦讀過他的詩:

媽媽綴釦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終於抓住了什麼東西/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因爲,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或者,依靠着“我依然固執着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詩句(《相信未來》)度過沒有明天的日子。

他是詩人食指(原名郭路生),就在昨天,食指度過了他70歲的生日。

七十歲的食指,還會相信未來嗎?

文 | 羣學君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着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爲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着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食指《相信未來》(節選)

2000年5月,在北京第三福利院一間廚房、飯廳兼接待室房間裏,山東詩人張傑見到了52歲的郭路生。張傑後來說,當那個身穿條紋病號服,身材微胖走路微跛的中年人走到他面前,帶着一種長期精神病院生活形成的習慣式機械應答說到“我是郭路生”時,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詩人食指。

此時,樓道里此時有人在瞪着陌生的眼神散步,有的低吟着,有的轉動脖頸瞪大眼睛注視着來人,彷彿充滿了喫力和憤怒,還有的被放在小推車中,除了眼珠的轉動證明這是一個生命或活物外,其餘一切便如植物一般沒有了生氣。據說,以前來看望食指時,總是能聽到周圍傳來淒厲的叫喊聲。

稍微寒暄幾句,食指就激動地一下子站直身子,突然聲音一沉,聲調一轉,開始朗誦起他新近創作的詩篇《暴風雪》:

哦,下雪了,正當我在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獨自徘徊

親愛的,你像一陣風裹着的雪團

砰的一聲撲進了我的胸懷

哦,親愛的,你不再是個女孩

連鬢角也被無情的歲月染白

可茫茫風雪中,我猛然發現

你重現了年輕時身披婚紗的風采

人生就是場感情的暴風雪

我從詩情畫意中走來

張傑說,“我被驚呆了,想不到他的思維切向詩歌的速度那樣快那樣令人猝不及防,也想不到他有如此激情的朗誦方式,張口就來,沒有任何障礙,表情豐富感情充沛抑揚頓挫,這種把詩歌朗誦到盡頭程度的能力和技藝,真讓人歎爲觀止”。他暗自思忖:這大概是這個詩歌奇蹟又一種天才的表達方式和特質罷。

郭路生是真正的少年成名。

17歲寫詩,18歲完成代表作。1968年,成千上萬知青手抄《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海洋三部曲》。其中絕大多數人並非出自對詩歌的特殊興趣。

每一個經歷過與家人在車站分別,之後被火車送走的知青,都反覆誦讀過他的詩:“媽媽綴釦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終於抓住了什麼東西/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因爲,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或者依靠着“我依然固執着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詩句(《相信未來》)度過沒有明天的日子。

儘管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幾首手抄詩的作者是誰,但對於當時年僅20歲的郭路生來說,這已是中國當代詩歌史上少有的殊榮了。

十一年後,在北島、芒克主編地下文學刊物《今天》第二期中,郭路生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食指”。很多年以後,郭路生寫文章,說食指的意思就是“時之子”,時是母親的姓,又和老師的“師”諧音。這其實多少有些掩飾——在當初,他的說法是“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絕損傷不了一個人格健全的詩人,故名食指”。

爲什麼會遭人指指點點?原因很簡單,早在1973年,在郭路生剛過了二十五週歲生日三天後的11月25日,就因爲“精神分裂”的診斷,被送北醫三院精神科,從此,郭路生在正常人的世界和精神病院之間遊歷,一晃就是三十年。

在醫院裏,他寫下這樣的句子:

死神穿着雪白的單衣,躺在病牀上痛苦地嘆息。

詩人多多後來寫了一篇文章,《被埋葬的中國詩人》,“就我記憶所及,郭路生是自朱湘自殺以來所有詩人中唯一瘋狂了的詩人,也是七十年代以來爲新詩歌運動伏在地上的第一人”。

80年代以後,新詩繁榮,大多數讀者不再需要郭路生的詩了。因爲“有病”,食指也極少出現在當年有無數文學青年們追捧的各種公開的活動中。也因爲“有病”,爲了養活自己,還能有些時間寫詩,他選擇回到母親的老家山東單縣去教書。

有天,母親下班回家後,把食指叫進屋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心情沉重地對他說:以後抽菸回屋裏抽,剛纔有路過的人指着你對另一個人說,那人是個瘋子。

食指說他從此再也不敢去前院,就去後院站着抽菸,思考修改以前寫的詩,然後回屋裏整理。那些年,食指心情很壞,詩也寫得很苦,但他“堅持鍛鍊身體,堅持洗冷水澡,能連續做三十多個俯臥撐”。

日後人們說起這段歲月,用“被掩埋”來形容食指。詩人多多說:我所經歷的一個時代的精英已被埋入歷史,倒是一些屠弱者在今日飛上天空。

時間進入90年代,“讓食指浮出水面”的呼籲,使正在福利院的“地下詩人”郭路生,帶着一種被時代和歷史賦予的責任進入主流詩壇的視野。他被北島、多多、芒克追認爲他們那一代70年代“寫新詩的第一人”。默默無聞的詩人食指,在很短時間內重新步入大衆視野,被賦予“朦朧詩先驅者”的顯赫地位。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瘋子,是在怎樣近於嚴苛的條件下堅持創作的。“睡覺時病房裏一片漆黑,我只好藉着過道的照明燈光趴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寫詩(因腿有傷蹲不下,即使能蹲下手也夠不着地)。我把紙鋪在地上,全身趴地上,硌得膝蓋真疼。想好一句趴地上寫在紙上,趕快爬起來活動活動。再想一句,再趴下寫,胳膊肘都硌得疼”。

1998年,林莽、劉福春主編的《詩探索金庫.食指卷》出版,他倆爲食指舉辦了一次籤售會,地點在甘家口大廈。到了現場,食指傻了,滿坑滿谷。書籤了七個小時,二十塊的一本詩集,有人拿着一千元直接塞到食指口袋裏,這本書一共賣了近三萬元,全部給了食指。

儘管開始逐漸獲得官方話語體系的認可,也開始得到無數終於獲知他姓名的知青紛沓而至的致敬,食指依然過得極苦極難。他那時已經住進北京第三福利院了,除了養病,每天的工作是洗碗,卻還堅持寫詩,“想起一個詞或一句詩,有時是改動的一個字,找護士借筆寫在手背上,洗碗還怕洗掉。有時還是不小心會洗掉,以後就寫在胳膊上”。

200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將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授予兩位詩人:海子和食指。前者已經在12年前自殺去世,而後者還住在精神病院。某種程度上,這是當代中國詩歌一種尷尬局面的隱喻。

2016年,一位學者花了將近一年時間做了各種統計數據,通過數據的顯示,他認爲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十大詩人依次是:

胡適、艾青、徐志摩、海子、洛夫、汪國真、易白、北島、舒婷、席慕蓉、食指

大衆和媒體很感興趣一個問題:爲什麼一個精神病人可以寫出這樣的詩歌?林莽說,“一代人爲一代人寫作,他把我們那一代人的東西確實寫到了位,確實有歷史價值。食指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一年以後,食指迎來了生命的轉折點——說是“新生”也不爲過。一個叫翟寒樂的女人,把食指接出福利院,這一天是2001年3月21日,世界詩歌日。

食指用出院之後看到的一棵巴西木形容自己的心情,“粗壯飽經滄桑的一截樹幹上長出充滿生機的綠芽,一看就讓人感慨萬千”。從那以後,他粗茶淡飯,從容放鬆,自由地讀書、看報,心中感動了寫首詩,可以從容地沏上杯茶,可以隨意地點上支菸,關注自己有興趣的問題,在“平平淡淡纔是真”的生活中品咂生活滋味。

三年以後,食指和翟寒樂結爲夫婦。兩人住在北京西北郊,臨着稻香湖溼地,靠兩人不高的退休金爲生。他們在屋外種了大豆、葫蘆、向日葵等,還養着兩隻白色的小京巴。朋友們都說,要是沒有寒樂,沒準老郭現在已經不在了。

到了2018年年初,因爲與詩人餘秀華的爭論,食指一度又成爲輿論風口上的人物。事情源於他在《在北師大課堂講詩》新書發佈會活動現場的一段發言:

看過餘秀華的一個視頻,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打打炮,一個詩人,對人類的命運、對祖國的未來考慮都不考慮,想都不想;從農村出來的詩人,把農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對小康生活的嚮往,提都不提,統統忘得一乾二淨,這不可怕嗎?評論界把她捧紅是什麼意思?評論界的嚴肅呢?我很擔心。今天嚴肅地談這個問題,是強調對歷史負責。不對歷史負責,就會被歷史嘲弄,成爲歷史的笑話。

被批評的詩人餘秀華很快隔空喊話:

我的過錯在於:我不會裝,更不願意裝可憐!我的過錯還在於,在社會底層,偏偏高昂着頭。我不知道何爲尊嚴,我只是想如此活着……姑奶奶腦癱,想不到啊。

論修養的培養:一個喝醉了的老流氓歪斜着向她走過來,朝她身上吐痰,她想罵他,圍觀的人拉住她:要尊重老人啊!年紀大真是好事,像一件華麗的外衣把身上的骯髒都遮蓋起來。

兩人不在一個時空和語境下隔空喊話,本沒有什麼好談的,但如果考慮到1990年代以來,詩歌寫作路徑的轉向和詩人羣體的處境就頗值得玩味。

有評論者表示,食指最重要也是他最滿意的一批詩歌都是完成於特殊年代,是集體頌歌轉向個人化寫作重要的一環,但也永遠停留在了那裏。80年代,儘管詩歌寫作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但如果從發聲的調門上來說,這個時期的主流詩歌仍然是一種高音頻寫作,是吶喊式的。只不過是從集體頌歌轉向了反頌歌,但在一致性的“我不相信”下,反對也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

進入90年代以後,長期以來的集體經驗和“對抗經驗”全部瓦解。詩人們不再共享某一種共同的歷史。每個人只能從個體出發,“以獨立的精神姿態和個人的話語修辭方式,去處理具體的生存、歷史、文化、語言和個體生命中的問題,使我們的詩歌能在文學話語與歷史話語,個人化的形式探索與寬廣的人文關懷之間,建立起一種更富於異質包容力的、彼此激發的能動關係”,這就是後來被廣泛響應的“歷史個人化”,由此更進一步就是個人化寫作、日常化寫作。不過,對個體和日常生活的關注,並沒有使詩歌淪爲“個人的小小悲歡的玩味”,也沒有使詩歌“最後喪失了大胸襟和大抱負”。因爲此時的詩人相信,只有在具體的細節中,歷史才能得到恰當的呈現。正如王家新所言,當你擠上北京的公共汽車,或是到託兒所接孩子時,你就是在歷史之中。

詩人廖偉棠說,作爲當代詩歌語境下個人化寫作羣體中的一個,餘秀華的詩歌就是在具體的生活細節中呈現歷史。農村的痛苦滲透在她詩歌的生活細節中,“只不過她不去聲淚俱下地哭訴、控訴,她不叫自己有多慘,相反,她極其倔強,用語言掌控了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實在、自足,不需要誰來憐憫和知道”。

北大教授李零是食指的同齡人,也是老朋友,在寫給食指70歲生日的短文裏,李零寫道:

有一幅俄國名畫,列維坦的《弗拉基米爾之路》,畫的是一片曠野,地上有條路,再普通不過。但許多人看了都潸然淚下。因爲所有從這裏啓程,到過流亡之地的人,都很熟悉這條路。

李零說,我們這一代人,真的都老了。

參考文獻

楊楠:《詩人食指,獨自面對命運的人》,《中國新聞週刊》2018年

徐蕭:《食指與餘秀華之爭:兩個時空的喊話》,澎湃新聞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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